江城中心医院住院部九楼,康复科训练室。
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光洁的防滑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类似体育馆的、淡淡的橡胶器械气味,并不好闻,却代表着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秩序感。
江焰站在力量训练区的龙门架前,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运动背心,右臂从肩膀到前臂,被专业定制的硅胶护具包裹固定着,只在肘关节以下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微微弓步,身体重心下沉,受伤的右臂保持稳定,左臂则紧紧抓住一根连接着配重块的绳索拉杆,正专注而缓慢地做着一组水平划船动作。
每一次发力向后拉动绳索,他左侧背阔肌和肱二头肌便如钢铁般虬结隆起,汗水顺着肌肉清晰的沟壑滑落。动作标准而克制,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尽管左臂承担了大部分负荷,但核心肌群和右臂的协同稳定至关重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右肩胛骨附近肌肉的牵扯,那是深层疤痕组织在拉伸和强化过程中带来的、熟悉的灼热钝痛,如同苏醒的熔岩在皮肤下缓慢流动。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前方镜子里自己动作的每一个细微角度,额角的汗珠顺着紧绷的线条滚落。
“角度保持得很好,江队。”康复治疗师李响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记录着数据,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赏,“肩胛稳定性比上周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右前臂的旋前旋后角度也基本达标了。照这个速度,归队考核指日可待。”他顿了一下,看着江焰左臂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肌肉线条,又提醒道,“不过力量训练还是要循序渐进,你现在左侧的代偿发力有点过猛了,注意控制节奏,别把左边也练伤了。”
江焰完成最后一组动作,缓缓松开拉杆,沉重的配重块“哐当”一声落回原位,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直起身,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汗水瞬间浸湿了手背。他活动了一下左肩,感受着肌肉的酸胀,目光落在自己依旧被护具包裹的右臂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李老师,上肢的耐力训练,什么时候可以加?”他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消防服加上装备,再加上破拆工具,对肩臂的持续力量要求很高。光有爆发力不够,得扛得住耗。”
李响在平板上划拉着,调出江焰的康复计划,眉头微蹙:“江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右臂的深层肌群和神经恢复需要时间,耐力训练对它们的负担太重了,容易引发炎症反复。按目前计划,耐力这块至少还得再稳两周……”
“两周?”江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压抑的烦躁,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响,“演习季马上就要到了!队里一堆新队员磨合!我不能……” 他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烦躁地用手耙了耙汗湿的短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焦灼。
李响理解地拍了拍他的左肩,力道沉稳:“我明白你的心情,江队。但身体不是机器,强行超负荷运转的结果,可能就是永久性的损伤。你想尽快归队,前提是你得是一个‘完好’的江焰,而不是一个带着隐患、随时可能再次倒下的队长。”他的语气诚恳,“再给我一周,下周我们评估后,如果各项指标稳定,可以考虑加入小强度的耐力维持训练。”
江焰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更紧。他何尝不明白李响的苦心和专业判断?但那种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在病床和训练室、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与火场和兄弟们渐行渐远的无力感,比任何物理的疼痛都更折磨人。他需要证明自己,证明他还能行,证明他依旧是他们可以依靠的“江队”,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的伤员。这种证明,不仅仅是为了归队,也为了……某个深藏在心底、他不敢直视的身影。
“知道了。”最终,他低沉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妥协的苦涩。他转过身,走向旁边的休息椅,拿起毛巾用力擦着脖颈和胸膛的汗水。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病历夹。她是来送最新的康复评估报告和调整后的医嘱的。
门开的瞬间,江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当看清来人是林溪时,他擦汗的动作瞬间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林溪身上,从她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那目光专注、复杂,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和小心翼翼的卑微,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挖掘出一点点、哪怕一丝丝关于那晚之后的痕迹。
林溪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康复治疗师李响。她甚至没有朝江焰的方向看一眼,仿佛他只是训练室里一件普通的器械,一个与“江焰”这个名字无关的背景板。
“李老师,这是江焰最新的肌电图和关节活动度报告。”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山涧敲击卵石的溪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纯粹的职业理性。她将病历夹递给李响,“尺神经传导速度恢复到了正常低值,但运动神经元募集能力还有欠缺,肱桡肌群耐力不足的问题比较明显。结合他的职业特性,我建议后续三天的物理因子治疗,把干扰电的强度下调10%,重点放在深层疤痕组织的松解和神经肌肉电刺激的精准度上,减少对疲劳肌群的过度刺激。另外,”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李响手中的报告上,语速平稳地补充,“上肢的等速肌力测试暂时延后,等他肩胛下肌群的离心控制能力稳定在4级以上再说。”
她的分析精准、简洁,每一个建议都切中要害,完全是基于客观数据和专业判断。自始至终,她的视线都没有偏移半分,更没有给那道一直灼热地追随着她的目光任何回应。
李响一边点头一边快速记录着:“好的,林主任,明白。干扰电强度下调10%,重点疤痕松解和神经肌肉精准刺激,等速测试延后……”他抬起头,由衷道,“还是林主任您考虑得周全,疲劳状态下做等速,确实容易诱发代偿模式。”
林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这时才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整个训练室,掠过那些冰冷的器械,最终,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极其短暂地、如同扫描仪般,落在了江焰身上。
仅仅一瞥。
快得如同蜻蜓点水,没有温度,没有情绪,甚至没有停留。那眼神,就是主治医生在巡视病房时,例行公事地确认一眼病人状态是否正常。确认他汗流浃背但精神尚可,确认他护具佩戴规范,仅此而已。没有关切,没有责备,更没有那晚在训练室被他撞破“自虐”时的愤怒和……那一闪而逝的惊恐。
确认完毕,林溪的视线便毫无留恋地收了回去,重新聚焦在李响身上。“康复计划微调的部分我已经更新在系统里了。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她交代完,利落地转身,白色衣袂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径直离开了训练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器械的低沉嗡鸣和江焰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瞥,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江焰刚刚在训练中积累起的那点微薄的热血和力量。他僵在原地,手里攥着的毛巾仿佛有千斤重。训练带来的肌肉酸痛和右臂深处的灼痛,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而尖锐。刚才那点因李响的肯定而燃起的微光,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自厌所吞噬。
她真的……把他彻底摆在了“病人”的位置上。一个只需要按医嘱执行、无需任何额外关注的“病例”。那晚的失控,那束蓝桔梗,那块未完成的木片……仿佛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可笑的、自我感动的幻觉。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颓然地坐倒在休息椅上,汗水冰凉地贴在背上,右臂护具下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紧握拉杆时橡胶的触感,却感觉不到丝毫力量。他还能……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吗?在她眼里,他是否永远都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江队?”李响的声音带着关切传来,“你脸色不太好,要不……今天上午的训练就到这儿?休息一下?”
江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凶狠的执拗。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软弱的情绪连同汗水一起甩掉,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不用!继续!下一组,核心抗旋!”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另一台器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右臂的护具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江城消防特勤大队训练场。
烈日当空,水泥地被晒得滚烫,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汗水的咸腥味和一种独属于男性力量的粗粝气息。
“快!快!动作再快一点!没吃饭吗?!”赵磊粗犷的吼声如同炸雷,在空旷的训练场上空回荡。他双手叉腰,黝黑的脸上汗水横流,背心湿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场上正在操练的队员。
训练场中央,两辆经过改装的、报废的小轿车被挤压堆叠在一起,模拟着严重车祸后的变形现场。车体扭曲,车窗玻璃碎裂,金属框架狰狞地裸露着。几名年轻的消防队员正围着变形的车体奋力操作。
沉重的液压扩张器发出沉闷的嘶吼,巨大的钳口死死咬住变形的车门框,队员双臂肌肉贲张,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试图将那扭曲的钢铁撕开一道救生的缝隙。旁边,无齿锯高速旋转,刺耳的尖啸声撕裂空气,飞溅出刺目的火花,切割着阻挡救援路径的车顶横梁。手持撬棍的队员则利用着每一个微小的支点,用尽全身力气,伴随着低沉的怒吼,试图撬动那些顽固的障碍物。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脸上、脖颈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与钢铁搏命的狠劲,但彼此间的配合却稍显生涩,力量的分配和器械转换的时机还不够流畅。
赵磊皱着眉头,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其中一个队员手中的扩张器手柄,沉声吼道:“发力点不对!吃奶的劲都用在手柄上了,钳口咬合不稳有个屁用!看准位置!腰马合一!用核心力量顶上去!”他亲自示范,动作迅猛精准,沉重的扩张器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伴随着液压油的低吼,变形的车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硬生生被撑开一个更大的豁口。
“还有你!”他转向操作无齿锯的队员,“切割角度!角度!要沿着应力线走!你这样硬切,火花乱飞效率低不说,还容易伤到里面的人!动动脑子!” 他劈手夺过锯子,调整角度,高速旋转的锯片精准地切入预定位置,火花稳定而集中地喷射出来。
队员们在他的怒吼和示范下,动作明显改善,但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凝重。赵磊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江焰缺席的这段时间。
“赵副队,”一个刚放下撬棍、喘着粗气的年轻队员抹了把汗,忍不住问道,“江队……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破拆配合,总感觉……不得劲。”
这话像一根针,戳破了训练场上紧绷的空气。其他队员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赵磊,带着同样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江焰不仅是他们的队长,更是整个特勤大队的主心骨和破拆技术的灵魂人物。他不在,队里就像少了定盘的星。
赵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把手里的扩张器重重塞回队员怀里,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暴躁:“急什么?!江队恢复得很好!归队是早晚的事!怎么,离了江队你们就不会救人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练!练到自己脑子里有谱为止!下次考核再掉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挥动着手臂,像驱赶羊群一样,把队员们的注意力重新赶回训练上。
队员们不敢再多问,咬着牙重新投入训练,吼声和器械的轰鸣再次交织响起。赵磊站在原地,看着队员们奋力拼搏的身影,又抬眼望向训练场尽头那栋熟悉的宿舍楼——其中一间窗户紧闭着,那是江焰的宿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水浸透的短发。他知道兄弟们想念江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但他更知道江焰此刻承受的压力。他不能让队里的期盼变成压垮江焰的又一根稻草。江焰需要的是时间,是真正的、不留隐患的康复。
训练场上的喧嚣和赵磊内心的焦灼,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城市另一端中心医院那间安静的病房里。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金色条纹。
江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是赵磊下午送来的队里近期几个重点场所的消防预案修订稿,以及即将开始的全市消防技能大比武的初步训练方案草稿。他的左手拿着一支笔,正在一份预案的空白处快速地写着批注。他的字迹依旧带着一种消防员特有的、刚劲有力的风骨。
“5号仓库内部结构复杂,建议增加红外热成像仪定位火源及被困人员的模拟演练环节,不能仅靠平面图推演。”
“比武方案体能比重过高,新队员基础体能差,应提前一个月介入基础强化,避免临阵磨枪导致训练伤。”
“高空绳索救援科目,必须加入夜间及浓烟环境下的盲操考核,贴近实战。”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神情专注而锐利,仿佛又回到了指挥桌前。然而,当他试图翻动稍厚的一叠文件时,右臂下意识地想抬起协助,护具带来的限制感和深层肌肉的牵扯痛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滞。他立刻放下笔,改用左手,有些笨拙但固执地完成了翻页的动作。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小张端着药盘走了进来。“江队长,该吃药了。还有,林主任交代的睡前理疗,时间差不多了。”她看着江焰桌板上摊开的文件,忍不住小声提醒,“您还是多休息吧,林主任说了,过度用脑也会影响神经恢复的。”
江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知道了,张护士,谢谢。马上就好,批完这一点。” 他加快了左手书写的速度。
小张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无奈地摇摇头,放下药片和水杯,又看了看他依旧被护具包裹的右臂,轻声道:“林主任今天下午休息,但她还特意打电话过来问您的情况呢,嘱咐我们多留意您晚上伤口的反应和睡眠质量。”
江焰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抬起头,看向小张,眼神里有瞬间的错愕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林……林医生她……打电话问我的情况?”
“是啊,”小张点点头,一边整理着药盘一边说,“林主任虽然查房时看着……嗯,挺严肃的,但私底下对您的康复进度特别上心,每次调整方案都特别仔细,连康复科的李老师都说林主任要求特别严呢。”
江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又酸又胀。他垂下眼帘,看着纸上那团墨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她……还说什么了?”
小张歪着头想了想:“嗯……就是让您遵医嘱,别自己瞎折腾,尤其强调康复训练不能擅自加量加难度,说……说欲速则不达,还容易留下病根。”她模仿着林溪清冷平稳的语气,倒有几分神似,“林主任还特别交代了我们,让我们最近一定要时不时盯着您,防止您又自己偷偷加练。”
江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轻微,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暖意。欲速则不达……她知道了?知道他内心的焦灼和那些隐秘的、近乎自虐的加练冲动?所以,她才会在“私下”这样叮嘱护士?
一股微弱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失落冰层。原来,她并非全然无视。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一个医生对病人最专业也最“安全”的方式,在关注着,在约束着。这关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带着距离感,却又无比真实。
他放下笔,将桌板上的文件仔细收拢好,拿起水杯,顺从地吞下了药片。“知道了,谢谢张护士。我这就去做理疗。”他的声音平缓了许多。
小张离开后,病房里恢复了安静。江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上,金红色的光芒将天际染得一片绚烂。他抬起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臂护具冰冷的边缘。那下面,是正在艰难愈合的伤口,是渴望重返火场的灵魂,也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一道暂时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还能回去。他知道。但回去之后呢?他们之间还会有以后吗?回去以后他们是不是就不再联系了?他需要什么样理由才能时不时见她一面呢?
几周后,苏晴的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江城璀璨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都市冰冷而华丽的轮廓。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氛围灯,光线柔和而昏暗。林溪蜷缩在宽大的米白色沙发里,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她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花茶,目光却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墙壁上那幅抽象画混乱的色块上。电视屏幕无声地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光影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苏晴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一大堆设计图稿和色卡,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她刚结束一个珠宝品牌的广告拍摄,身上还带着点摄影棚的精致气息,但此刻眉头紧锁,显然被设计稿卡住了思路。
“啧,这蓝宝石的切割角度总感觉差点意思……”苏晴烦躁地丢下铅笔,抓了抓自己蓬松的卷发,目光瞥向旁边沉默得像尊雕像的林溪,“喂!林大医生!别发呆了!快帮我看看,这两款设计,哪个搭配这个矢车菊蓝宝石更出彩?是经典四爪镶嵌显得庄重,还是这种流线型的包镶更灵动?”
林溪像是被从很远的地方唤回,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苏晴递过来的iPad屏幕上。屏幕上,两颗切割精美的蓝宝石在不同的戒托设计下闪烁着幽深的光芒。那纯粹的、深邃的蓝色……像极了某种刻入骨髓的印记。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握着凉透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在那抹幽蓝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才有些飘忽地移开,重新落回墙壁的色块上,声音带着一种梦游般的低哑:“都……挺好的。看你想要什么风格。”
“喂!林小溪!”苏晴不满地叫了起来,把iPad往旁边一丢,蹭到沙发边,仰头看着林溪失魂落魄的脸,“你这状态都持续多久了?今天从医院出来就魂不守舍的!那混蛋江焰都要出院了,你还在跟自己较什么劲呢?”她伸出手,用力晃了晃林溪的膝盖,“醒醒!跟我说话!别整天跟个忧郁症患者似的!”
林溪被她晃得身体微微晃动,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她端起凉透的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冰冷的杯壁贴着唇瓣,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
“他……”林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的归队评估报告……我签了。”
“签了?!”苏晴瞬间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溜圆,“他真能回去了?胳膊没事了?”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嗯。”林溪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功能恢复度达到归队标准了。疤痕组织的强度也足够支撑常规救援任务。只要后续定期复健,避免过度极限操作……”她像是在背诵一份标准的医学报告,语气平静无波。
“然后呢?”苏晴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你就这么让他走了?那晚……那些话……那些花……还有那块木头……就这么算了?”她的话像连珠炮,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林小溪!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又缩回你那乌龟壳里去了!他江焰是混蛋过,可他现在的态度你看不出来吗?就差把‘我错了,我想赎罪,我还爱你’刻在脑门上了!你真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感觉?”林溪终于转过头,看向苏晴。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空茫,深处却翻滚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挣扎,“晴晴,你告诉我,什么感觉?”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我感觉得到,然后呢?如果……如果我再给我们之间一个机会,以后再遇到相同的事情,或者我爸再给他施压,或者其他别的因素又威胁到了我,他是不是又要用自以为是的‘保护’再次把我抛弃?”
她猛地放下茶杯,杯底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沉的疲惫:“晴晴,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我怕自己心软,怕自己重蹈覆辙,更怕……怕自己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你不知道……那种被生生剜掉一半灵魂的感觉……太痛了……痛得……快要窒息……”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
苏晴看着她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样子,听着她压抑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倾诉,所有准备好的、带着火气的质问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浓重的心酸和无力。她默默地伸出手,隔着薄毯,轻轻拍着林溪单薄的背脊。
“傻瓜……”苏晴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谁让你现在就原谅他接受他了?我只是不想看你把自己困死在这里。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证明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懦夫的机会,行不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他这次能不能说到做到?”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至于以后……谁说得准呢?至少,别让自己后悔,后悔连一个看清他改变的机会都没给。”
客厅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电视无声闪烁的光影和林溪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噎声。窗外的霓虹依旧璀璨,将冰冷的都市夜色晕染得光怪陆离。那抹矢车菊蓝宝石的光芒,在丢弃的iPad屏幕上,幽幽地闪烁着。
江城中心医院,住院部九楼,医生办公室。
清晨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斜斜地洒进来,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通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林溪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电脑上飞快地敲打着最后一份出院小结。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沉静而专注,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
办公桌的一角,一个深蓝色的磨砂玻璃小花瓶里,插着一小束新鲜的蓝桔梗。花瓣边缘带着自然的微卷,呈现出纯净深邃的靛蓝,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那抹幽蓝,安静地存在着,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凉而坚韧的气息。
林溪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抹蓝,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丝微风,很快又恢复无波。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林溪头也没抬。
门开了。江焰站在门口。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墨绿色消防常服,肩章上的徽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右臂的护具已经取下,只在肘关节以下的位置缠着一圈薄薄的弹性绷带。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门框,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苍白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沉淀的刚毅和沉稳,眼神锐利而深邃,只是在那沉稳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手里没有花,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林溪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深深烙印在心底。
林溪敲完最后一个字,按下保存键,这才缓缓抬起头。当看到门口一身戎装、身姿挺拔的江焰时,她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阳光落在他肩章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眼。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如同医生面对即将出院的普通患者。
“江队长。”她站起身,声音清泠平稳,带着职业性的距离感,“出院手续都办妥了?东西收拾好了吗?”
江焰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沉地应了一声:“嗯。都好了。”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林溪的脸,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探寻。
林溪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她拿起桌上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出院小结和医嘱,递了过去。
“这是你的出院小结和后续康复及复诊的详细医嘱。请务必仔细阅读,严格执行。”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重点我已经用黄色标记了:避免患肢持续负重超过五公斤;每周一、三、五下午三点到康复科找李响医生报到,接受专业指导和训练监控,不得缺席或擅自更改计划;第一个月内,严禁参与高强度实战救援任务,特别是需要上肢极限承重或剧烈冲击的任务;注意观察患肢感觉和活动度,有任何异常——疼痛加剧、麻木、活动受限——必须立即返院复查,不得拖延。”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江焰缠着弹性绷带的右小臂,又回到他脸上,语气加重:“江队长,你的骨头和神经虽然长好了,但疤痕组织的重塑和肌力的完全恢复需要时间。这个阶段,任何一次超过限度的‘逞能’,都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甚至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请记住,你现在是一个处于‘关键巩固期’的康复者,你的首要任务是‘安全’地恢复,而不是急于证明什么。这既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信任你的队员和需要你的人负责。”
她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冷静、专业,直指核心。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心,却句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江焰的心上。
江焰沉默地听着,双手接过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指腹。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隐藏极深的关切。这关切被包裹在冰冷的专业术语之下,如同冰川下涌动的暖流。
“我明白,林医生。”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医嘱……我会一字不落地执行。”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林溪的眼睛,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深潭中,捕捉到一丝涟漪。
林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后续复诊的预约时间已经录入系统,导诊台护士会提前一天短信提醒你。”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最终还是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补充道,“归队……顺利。”
这四个字,她说得毫无波澜,如同最寻常的告别祝福。
江焰的心,却因为这平淡的四个字,猛地缩紧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涩意瞬间涌上喉头。就这样了吗?没有指责,没有质问,也没有……任何一点点超出医患关系的表示。只有这冰冷的医嘱和一句“归队顺利”?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挣扎、悔恨、期盼,在她这堵用专业和疏离筑成的冰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谢谢……林医生。”他只能再次重复,声音干涩无比。他深深地看了林溪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蕴藏着无尽的情绪,最终却都归于沉寂。他挺直了背脊,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对着林溪,行了一个标准的、带着消防员特有刚毅的注目礼。
“林医生,我能不能……能不能加你的微信?如果之后出现问题,或者我不清楚的状况,我能……我能问下你?”踌躇半天,江焰问出了这句充满期待的话语。
林溪愣了一下,半晌都没言语,就在江焰想要放弃的时候,林溪开了口,“好。”
江焰的眼中的欢喜之情都快溢出眼眶了,他拿出手机,林溪报出了自己的号码,“我手机经常不在身边,但是,你可以给我留言,我看到会回复的。”林溪轻轻地说道。
“嗯,我明白。林医生,我走了。”江焰又看了看林溪,似乎像将林溪的模样印在脑海里。然后,他攥紧了手中的出院文件,再没有丝毫停留,转过身,迈着沉稳而决然的步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墨绿色的常服背影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坚定,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重返战场的肃杀之气。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打印机散热的微弱嗡鸣。阳光依旧明媚,那束蓝桔梗在花瓶里安静地盛放。
林溪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清冷而单薄的轮廓。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桌角的花瓶。
那束幽蓝的桔梗依旧静默。
然而,在花瓶旁边,压在一本病历夹下面的,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崭新的檀木书签。
书签被打磨得光滑温润,边缘不再毛糙。正面,一朵线条流畅、充满生命张力的蓝桔梗被精细地雕刻出来,花瓣舒展,仿佛带着清晨的露珠。在花朵的下方,两个名字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被深深地刻入木纹深处:
溪 & 焰。
刻痕很深,很清晰,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力量。阳光落在上面,那两个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林溪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书签上那紧密相连的名字,停留在那深深嵌入木纹的刻痕上。指腹下传来木质特有的温润和刻痕边缘的微砺感。
窗外的阳光无声地流淌,空气中浮尘微舞。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束蓝桔梗的幽香,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