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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发表时间: 2025-06-12

江城中心医院住院部的清晨,消毒水的气息被初升的日光照得淡了些,但那种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冰冷秩序感依旧弥漫在空气里。走廊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只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时,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规律地响起,打破这片近乎凝固的寂静。

林溪站在江焰的病房门口,微微吸了口气,指尖在门板上停顿了一秒,才推门进去。她身后跟着实习医生小刘和护士小张,查房队伍一丝不苟。

江焰几乎是门开的一瞬间就望了过来。他靠坐在升起的床头,右臂依旧被厚厚的敷料和支架固定着,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但眼底那抹深刻的疲惫和某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却清晰可见。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温度,瞬间落在林溪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灼穿的专注。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从她进门开始,便如影随形,紧紧粘附在她身上。

她刻意忽略了那道目光,视线平视,径直走到床边,语气是职业性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江队长,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她微微侧身,示意小刘记录。

“好多了,林医生。”江焰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极力维持着平稳,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林溪的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痕迹,“能忍。”

林溪没接话,只是微微颔首。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动作专业而利落。当她的指尖隔着无菌手套,轻轻按压检查江焰右臂伤口周围的皮肤时,江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呼吸也随之变得轻缓而克制。林溪知道江焰一直看着她,他那灼热的目光都快把她贯穿了。他的目光里有探究,有渴望,更深的是一种近乎屏息的等待,等待着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林溪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腹下的触感——皮肤的温度、肿胀的程度、敷料的干洁。她检查得很仔细,动作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没有丝毫多余的停留。

“嗯,红肿消退了一些,渗液也少了。”她收回手,摘下手套,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陈述,“继续按时用药,康复训练要严格遵循医嘱,循序渐进,绝不能冒进。再撕裂一次,后果你自己清楚。”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目光短暂地、锐利地扫过江焰的眼睛。

江焰在她的注视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明白,林医生,我会注意的。”他眼里的光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燃起一丝固执的微光。

林溪不再看他,转向小刘和小张,清晰地下达着后续的医嘱:“抗生素继续,止痛药按需,疼痛评分超过5分就给药,不要让他硬抗。你们要时不时来看下他,他是那种痛也不会叫只会忍的人。康复科那边联系好了,下午会来做第一次正式评估和指导。注意观察神经功能,手指的主动屈伸和感觉每天记录三次。”

“好的,林主任。”小刘和小张连忙点头记录。

交代完毕,林溪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带着查房队伍离开了病房。江焰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刚才她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烙印,清晰地留在他的手臂上,也烙进了他的心里。

走廊另一端,赵磊拎着个保温桶,探着头往这边张望,正好看到林溪带人离开。他挠了挠头,快步走进病房,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一放:“江队,嫂子……呃,林医生刚走?”

江焰收回目光,有些疲惫地靠在枕头上,“嗯”了一声。

赵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队长,你这不行啊!光看着有啥用?你得主动点!你看林医生那脸,冷得跟咱队里冬天结冰的消防栓似的。你得拿出点行动来!”

江焰的眉头蹙得更紧,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和茫然。行动?他何尝不想。可昨夜那场血泪交织的控诉还历历在目,她字字如刀,将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彻底剖开,露出里面懦弱自私的真相。他现在连靠近她,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和小心翼翼。他怕自己的任何举动,在她眼里都成了新的打扰和冒犯。特别是今天查房的态度上,他明白,林溪现在真的是把他摆在了病患的位置上。

“她现在……应该不想看到我。”江焰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是她的病人而已。”

“不是!队长!你怎么,怎么就缩头缩尾起来了?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想法不对!林医生现在心里肯定也乱着呢!你看她昨晚……虽然骂得狠,可她不是还留下来给你处理伤口了吗?还问那个书签……这说明啥?说明她心里有你啊!只是那口憋了七年的气还没顺过来!你得让她看到你的诚意,看到你改了!闷声不响的,那点好不容易露头的火星子不又得熄了?队长!拿出你冲火场的勇气来!”

赵磊的话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了江焰心上。他想起她握着他手臂时专注的眉眼,想起她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时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他心头的阴霾。或许……赵磊说得对?他不能永远困在自责的泥沼里。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让她知道,他在努力,在改变,在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但是,他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曾经的林溪看起来活泼开朗,其实内心是一个很没安全感的女孩。如果你把她逼得太急,她就会开启自我保护模式,将所有人都阻挡在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林溪刚结束一台耗时颇长的阑尾炎手术,脱下手术服,换上白大褂,带着一身疲惫走向办公室。她需要一杯浓咖啡来驱散困倦,还有堆积如山的病历在等着她。

刚转过通往办公室的走廊拐角,一个高大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是江焰。他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正被赵磊搀扶着,左手搭在赵磊的肩上,正缓慢地、一步一步地从走廊的那头慢慢走来。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

这个时候,江焰也看到了她。他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闪过一丝慌乱,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想站直身体,动作却因为牵动伤口而猛地一僵,眉头痛苦地拧起,闷哼出声。

“江队!让你慢点!”赵磊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扶稳他,同时眼睛瞟向林溪,扯着嗓子喊,生怕林溪听不见似的,“林医生,你来帮我劝劝他,我都说训练要循序渐进了,江队都不肯听,老是偷偷加练,要不是我过去,他还不肯回病房!”赵磊的语气夸张,带着明显的“打小报告”意味。

林溪的目光落在江焰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又扫过他强撑着站立的姿势和那条悬吊的手臂。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微微沉了沉,迈步走了过去。

“康复训练需要循序渐进,过度活动只会加重炎症反应,延迟愈合。”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江队长,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逞强。回病房吧。除非,你的胳膊不想要了,或者你再也不想从事你现在的职业了。”她说完,目光淡淡地掠过江焰紧蹙的眉头,没有停留,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江焰看着林溪毫不留恋、决然远去的背影,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失落和自嘲。果然……她还是不想看到他。连他这点笨拙的、试图靠近的努力,在她眼里也只是不合时宜的“逞强”和麻烦。

“唉……”赵磊看着江焰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也重重叹了口气,挠了挠头,“这……林医生也是为你好……咱回吧队长?”

江焰沉默地点点头,任由赵磊搀扶着,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回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满了铅。走廊尽头那扇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

夕阳的余晖给病房的窗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林溪结束了下午的门诊,刚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脚步就顿住了。

她的办公桌上,多了一抹极其纯净、深邃的蓝。

那是一小束新鲜的蓝桔梗花。花朵不大,却开得正好,花瓣边缘带着自然的微卷,呈现出一种从靛蓝到近乎紫罗兰色的渐变,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神秘,甚至带着一丝忧郁。没有华丽的包装,只用一根朴素的深绿色棉线轻轻束着,随意地斜放在她的笔筒旁。没有卡片,没有署名,干净得像一场无痕的梦。

林溪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她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慢慢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束蓝得惊心动魄的花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是谁?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在这座城市,在这家医院,会知道蓝桔梗对她意味着什么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一股复杂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内心,是诧异他会这么做吗?还是生气他的懦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下来?其实,林溪知道,她的内心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凉柔嫩的花瓣。触感真实。

她默默地看了那束花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扔掉,也没挪动花束的位置,而是拉开了凳子,坐了下来,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只是,那抹幽蓝,始终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安静地存在着,无声地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搅动着办公室里原本沉寂的空气。

接下来的几天,这抹神秘的蓝,如同一个固执的约定,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在林溪的办公桌上。有时是在清晨查房之前,有时是在她下午手术结束归来,有时甚至是在她值夜班的午夜。永远是一小束,永远是最新鲜的状态,永远用那根朴素的深绿色棉线束着,永远没有只言片语。

林溪的态度始终如一。她没有向任何人询问花的来源,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她只是任由那束花安静地待在桌角,有时是笔筒旁,有时是病历夹边。她照常工作,查房时面对江焰依旧是那份无可挑剔的、带着距离感的专业。检查伤口,询问感受,下达医嘱,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也极少与他有超过必要时间的接触。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进办公室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去寻找那束蓝色的花的踪迹,甚至在看到它的时候,心底那丝微妙的波动,在心海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她依旧固执地将这一切框定在“医患关系”的范围内。他是她的病人,仅此而已。至于那花……或许是护士或者哪个不知情的同事放的?她这样告诉自己,刻意忽略着心底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名字。

这微妙的平衡,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林溪刚从急诊处理完一个手外伤的患者回来,推开办公室门,就看到小张护士正拿着喷壶,小心翼翼地给桌上那束新换上的蓝桔梗喷着水雾。

“呀!林主任!”小张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喷壶,“我看这花儿有点蔫了,给您喷点水……这花真好看,蓝色的,很少见呢,看着就让人心里安静。”

林溪的目光落在那些挂着晶莹水珠的蓝色花瓣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张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脸上带着点狡黠和心知肚明的笑意:“对了林主任,早上我来送病历的时候,正好看到江队长在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呢,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看到我,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赶紧就溜回病房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差点撞门框上!您说他一个大男人,还是消防英雄,怎么跟做贼似的……”

小张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她咯咯笑着带上门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溪一个人。她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回那束挂着水珠的花上。是的……真的是他。也只有他,才会一直照顾她的情绪。为了不打扰她,他总是默默地做着一些事。那个在走廊里“偶遇”时眼神躲闪、笨拙得像个大男孩的男人;那个在病床上痛得冷汗涔涔却咬着牙说“能忍”的男人;那个被她厉声斥责后沉默流泪的男人……是他,每天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像个虔诚的信徒,笨拙地、偷偷地,将这抹代表他们过往与心意的蓝,送到她的眼前。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是酸楚?是无奈?还是……一丝被小心翼翼珍视着的暖意?林溪说不清。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胀。她慢慢走到桌边,伸出手指,这一次,不是触碰花瓣,而是轻轻捻起了那根束花的、朴素的深绿色棉线。线头被系得很紧,带着点笨拙的用力痕迹。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那束蓝桔梗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散发着微凉而坚韧的气息。

傍晚时分,苏晴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林溪的办公室。她刚结束一个通告,脸上还带着精致的妆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显然是给林溪带的补品和点心。

“小溪!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新开那家店的……咦?”苏晴献宝似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林溪桌角那抹幽蓝,“这花?蓝桔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玩味和了然于胸的笑意,“哟!谁送的呀?这么有心?啧啧啧,这花选的……情意绵绵啊!”

林溪正对着电脑屏幕敲病历,闻言手指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不知道谁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嗯?不知道?”苏晴故意将语调拉长,几步走到桌前,然后拉了张凳子,坐在了林溪的旁边,靠近那束花,用力问了问,“嗯!真想啊!但是,溪溪啊,你是觉得我是傻子吗?我说林大主任,我承认您现在的魅力不减当年!这医院里暗恋您的人大概都排队排到大门外了吧?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直起身,抱着手臂,促狭地看着林溪,“能知道送蓝桔梗的……这范围就小得可怜了吧?除了那个混蛋,应该也没有人了吧?你别告诉我,你猜不出来哦!”

“苏晴!”林溪终于抬起头,蹙眉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警告。

“干嘛?我说错啦?”苏晴才不怕她,反而拖了把椅子坐到林溪对面,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小溪,你跟我还装?那盒子,那书签,还有昨晚你跟我说的话……你真当自己是铁石心肠,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当年是混账,是懦夫,伤你伤得透透的!但是昨天听完你说的,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混蛋了!可他现在呢?像只淋了雨的大狗,眼巴巴地看着你,想靠近又不敢,只敢偷偷摸摸送个花……我看着都觉得可怜!当然,该!活该他受着!”苏晴嘴上骂着,眼底却没了最初的愤恨,反而带着点复杂的叹息。

她凑近林溪,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难得的认真:“小溪,我不是劝你原谅他。那王八蛋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你问问你自己,看着他这个样子,你真的一点都不难受?一点都不……心疼?你昨晚哭成那样,仅仅是因为恨吗?还是因为……你还爱着?”

苏晴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瞬间剖开了林溪连日来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爱”这个字眼,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刻意冰封的心湖。她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紧抿着唇,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曾经的江焰是那样的张扬、果敢,有时甚至带着一些痞气,他何曾这样小心翼翼过。

难受?心疼?

是的,她无法否认。

当看到他强忍疼痛复健时额角的冷汗,当听到小张描述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在自己门口徘徊,当确认这每日不辍的蓝桔梗真的出自他手……那种如同被细密丝线缠绕心脏的感觉,并非全是愤怒。那里面,混杂着太多她不愿面对、也理不清的东西——是旧伤被触碰的锐痛,是对他如今处境的复杂观感,是七年时光也未能彻底磨灭的、关于那个爱笑少年记忆的复苏……

“晴晴,其实那天晚上和江焰对峙后,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面对他了……我不知道了……”林溪的声音充满了迷茫,“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捋一捋我的思绪……”她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真相的重量太大,七年的伤痕太深,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分辨那些汹涌而来的情绪里,哪些是余恨未消,哪些是……死灰复燃的可能。

苏晴看着她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倦色和挣扎,她追根究底的气势瞬间就泄了下去。她伸出手,覆在林溪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好,我不逼你。但小溪,答应我,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但是,给他一个……也给你自己一个看清楚的机会,行吗?哪怕只是作为一个……需要你治疗的病人。”

林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沉默地回握了一下苏晴的手。

夜色渐深,住院部大楼的灯光依次熄灭,只留下走廊里几盏应急灯散发着幽微的光,此时的医院里,万籁俱寂。

林溪值后半夜的班。处理完几份紧急病历,她端着水杯走出办公室,打算去护士站倒点热水提神。走廊里空无一人,清冷的灯光将一切都照得轮廓分明。她的脚步很轻,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

就在路过康复训练室门口时,她随意地向里瞥了一眼,脚步猛地顿住了。

训练室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角落里的壁灯,光线昏暗。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台握力训练器前。是江焰。

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受伤的右臂依旧被支架固定着,悬吊在胸前。他的左手,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握力器的橡胶手柄!因为过于用力,他整个左臂的肌肉都虬结绷起,手背上青筋暴突,身体也因为发力而微微前倾、颤抖。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额头上、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每一次发力,右臂悬吊的支架都跟着轻微晃动,牵扯到伤处,他眉头便痛苦地拧紧,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闷哼,但他攥紧握力器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林溪只觉得一股气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右臂的伤根本不允许他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左臂!过度的单侧发力会严重破坏身体平衡,加剧脊柱负担,更会通过躯干的联动,不可避免地牵拉、刺激到他右肩和手臂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这是在自毁!

“江焰!” 训练室门猛地被拉开,林溪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怒意和一丝惊恐,瞬间打破了训练室的死寂!

江焰如同被电击般浑身剧震!攥紧握力器的手猛地松开,橡胶手柄弹回原位,发出沉闷的“啪”一声响。他惊愕地、甚至带着一丝慌乱地回过头。

昏黄的灯光下,林溪站在门口,脸色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她几步冲到他面前,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向他满是汗水的脸和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左手。

“你非要把自己彻底毁了才甘心是不是?!”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谁允许你在这里做这种训练?!你的康复计划里有这一项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伤口二次撕裂、肌腱粘连、甚至神经损伤!你是觉得消防员生涯太长,迫不及待想提前结束吗?!”

江焰被她劈头盖脸的怒斥砸懵了。他看着林溪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和……那怒火深处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恐?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在对上她燃烧着怒焰的眼睛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垂下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那只紧握又松开的左手,指节因为刚才的过度用力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我……我只是……”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不想变成一个废人……不想……永远只能躲在后面……看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痛苦的呓语。他想恢复,想尽快回到火场,回到兄弟们身边。更深的,他害怕自己真的变成一个需要长期照顾的累赘,一个在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的弱者。这种恐惧,日夜啃噬着他,比伤口的疼痛更甚。这种近乎自虐的训练,是他对抗这种恐惧的唯一方式,也是他在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呵!”林溪冷笑了一声,“不想变成一个废人?!所以你就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证明?!江焰,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这么自以为是?!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科学的恢复!而不是你这种愚蠢的、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她指着那台冰冷的握力器,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康复科给你的训练方案是摆设吗?为什么不按计划来?!”

“按计划……太慢了……”江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林溪……我……我等不了……队里……还有那么多事……我不能……”

“你不能?你不能什么?!”林溪厉声打断他,积压的情绪如同找到了突破口,猛地爆发出来,“江焰!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只考虑你自己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关心你的人看到你这样糟蹋自己是什么感受?!你知道为了你能顺利康复,我为你的康复计划付出了多少心思?!而你除了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然后让所有人都跟着你痛苦,你还会什么?!”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江焰心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林溪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心和失望,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地刺穿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睡意又满是惊讶的声音在训练室门口响起:

“溪溪?江焰?你们……大半夜的在这干嘛呢?”

苏晴提着一个保温袋,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显然是来给林溪送宵夜的。她看着训练室里剑拔弩张的两人——林溪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江焰失魂落魄,满脸痛苦和自责;还有那台杵在中间、气氛尴尬的握力器——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我的天……”苏晴瞬间清醒,倒吸一口冷气,快步走了进来,先把手里的保温袋塞给林溪,“喏,刚熬好的小米粥,还热乎着。”然后她转向江焰,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火力全开:

“江大队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深夜自虐励志剧?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想给自己加点戏份是不是?你瞅瞅你这脸,白得跟纸似的,一脑门子冷汗!还有你这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怎么?觉得单手练成大力水手很酷?很英雄?很能感动我们林医生是吧?”苏晴的嘴像机关枪,语速又快又毒,字字戳心,“我告诉你,没用!蠢透了!只会显得你更幼稚,更不负责!你这条胳膊废了,最难过的是谁?是你队里的兄弟?还是我们这些外人?最心疼最遭罪的,还不是你自己和……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

苏晴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林溪强撑的愤怒气球。她看着江焰在苏晴连珠炮般的斥责下,头垂得更低,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笼罩在浓重的灰败和绝望之中,如同被彻底抽走了脊梁。那句“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更是在她心湖里投下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愤怒的潮水退去,露出的是一片被搅得浑浊不堪的心疼和无力。

训练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江焰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苏晴恨铁不成钢的余怒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

林溪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将苏晴塞给她的保温袋放到一旁的器械台上,走到江焰面前。她的声音不再有刚才的尖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江焰,看着我。”

江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卑微和迟疑,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尚未干涸的痛苦水光,整个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溪的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听着。你的身体,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的病人。我有责任,也有权力,要求你按照最科学、最稳妥的方案进行康复。任何可能加重伤势、影响最终恢复效果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是在浪费医疗资源,也是在浪费你未来重返岗位的可能。” 她的语气是纯粹的职业理性,如同在宣读病历上的客观结论。

“现在,回病房。立刻,马上。”她侧开身,让出通往门口的路,姿态带着主治医生不容置疑的权威。

江焰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自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沉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出了训练室。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和佝偻。

苏晴看着江焰失魂落魄地离开,又看看脸色依旧紧绷、眼神却复杂难辨的林溪,重重叹了口气,走到林溪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行了,走吧,跟这种死脑筋的倔驴生气不值当。去你办公室喝点粥暖暖胃,瞧你脸白的。”

两人回到林溪的办公室后,苏晴打开保温袋,拿出还温热的粥盒递给了林溪。

林溪没有拒绝,默默地接过。小米粥温热的温度透过粥盒传到手心,带着一点暖意。她走到窗边,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就在这时,病房区的方向,隐约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林溪办公室的走廊上。

是赵磊。他显然是听到动静刚赶过来的,脸上带着担忧和不解。他往林溪的办公室里探了个头,林溪和苏晴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赵磊手中拿着的一个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刚刚削刻好的檀木片。形状并不十分规整,边缘还有些毛糙,显然是手工制作的。木片表面,用极其精细的笔触,清晰地刻着一朵盛开的蓝桔梗花,线条不是十分的流畅,但却充满生命力。在花朵的下方,两个小小的字刚刚被写上去,墨迹似乎都未干透——“溪&焰”。

赵磊本是想要来找江焰的,看到林溪的办公室门开着,以为江焰跑到了林溪的办公室里,却没想到碰上了林溪和苏晴,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木片藏到身后,脸上露出尴尬又懊恼的神色。

“赵磊?”苏晴眼尖,立刻出声。

赵磊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挠着头,支支吾吾:“苏小姐,林医生……那个……江队他……最近情绪好像……不太好……”他瞥了一眼林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木片往前递了递,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这个……江队他……这两天睡不着,就……就让我带了把小刀和一些木头……刻了这个……说是……说是想……重新做一个……”

后面的话赵磊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重新刻完当年那个未能完成的名字。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执拗地弥补。

林溪的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尚带着手工痕迹的木片上。幽蓝的花朵,紧密相连的两个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赵磊和苏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苏晴看着那块木片,再看看林溪僵硬的背影,心里也堵得难受。她叹了口气,从赵磊手里接过那块还带着木头清香的木片,入手微沉。

“行了,东西我先替林医生收下了,江焰那混蛋刚刚回病房去,你最近有空就多看着点他,让他别干蠢事了!”苏晴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赵磊如蒙大赦,赶紧点点头,转身快步走了。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苏晴走到林溪身边,将那块刻着“溪&焰”的木片轻轻放在她身旁的窗台上。

林溪没有回头。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远处不断闪缩的霓虹灯。窗台边,那枚小小的木片安静地躺着,上面的蓝桔梗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线条清晰而温柔。而她的办公室里,桌角那束今日份的蓝桔梗,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幽微而执拗的气息。

夜,还很漫长。心上的坚冰被凿开了一道缝隙,融化的雪水混着陈年的苦涩汩汩流淌,冰冷的刺痛中,一丝久违的暖意正艰难地试图破土。林溪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那块粗糙的木片,停留在那两个紧紧依偎的名字上。

“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不知是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