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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爷嫌我烦?陛下宠我上天结局+番外小说

月宫野玫瑰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大齐。时值盛夏。晋国公府,荷花宴。满池碧叶红花,风送暗香,真真是赏心乐事。崔宝珠提着裙摆,绕过太湖石假山,想寻个清静处透透气,却不期然听见假山后的凉亭传来几道熟悉的男声,正言笑晏晏。只听一人问道:“小公爷,今日这宴,你给崔家那位大姑娘也下帖子了?”是小公爷赵文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只给雪儿下了帖子。雪儿一向为人和善,大约是见不得她那姐姐失落,才带她来的吧。”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揶揄:“这三年,那可真是难为小公爷了,竟被这崔宝珠给缠上了。”赵文靖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与嫌恶:“三年前不过顺手救了她一次,谁知她竟如此不知进退,要是早知她这般难缠,当初我还不如不救她。”“说起来,崔宝珠容貌也算尚可,小公爷若实在推却不过,纳...

主角:李玄之崔宝珠   更新:2025-06-28 00: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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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李玄之崔宝珠的其他类型小说《小公爷嫌我烦?陛下宠我上天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月宫野玫瑰”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大齐。时值盛夏。晋国公府,荷花宴。满池碧叶红花,风送暗香,真真是赏心乐事。崔宝珠提着裙摆,绕过太湖石假山,想寻个清静处透透气,却不期然听见假山后的凉亭传来几道熟悉的男声,正言笑晏晏。只听一人问道:“小公爷,今日这宴,你给崔家那位大姑娘也下帖子了?”是小公爷赵文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只给雪儿下了帖子。雪儿一向为人和善,大约是见不得她那姐姐失落,才带她来的吧。”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揶揄:“这三年,那可真是难为小公爷了,竟被这崔宝珠给缠上了。”赵文靖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与嫌恶:“三年前不过顺手救了她一次,谁知她竟如此不知进退,要是早知她这般难缠,当初我还不如不救她。”“说起来,崔宝珠容貌也算尚可,小公爷若实在推却不过,纳...

《小公爷嫌我烦?陛下宠我上天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大齐。

时值盛夏。

晋国公府,荷花宴。

满池碧叶红花,风送暗香,真真是赏心乐事。

崔宝珠提着裙摆,绕过太湖石假山,想寻个清静处透透气,却不期然听见假山后的凉亭传来几道熟悉的男声,正言笑晏晏。

只听一人问道:“小公爷,今日这宴,你给崔家那位大姑娘也下帖子了?”

是小公爷赵文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只给雪儿下了帖子。雪儿一向为人和善,大约是见不得她那姐姐失落,才带她来的吧。”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揶揄:“这三年,那可真是难为小公爷了,竟被这崔宝珠给缠上了。”

赵文靖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耐与嫌恶:“三年前不过顺手救了她一次,谁知她竟如此不知进退,要是早知她这般难缠,当初我还不如不救她。”

“说起来,崔宝珠容貌也算尚可,小公爷若实在推却不过,纳作妾室也未尝不可……”

赵文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她母亲不过一介商女,粗鄙不堪,便是作妾,也进不了我晋国公府的大门,平白玷污门楣!”

假山后的崔宝珠如遭雷击,霎时间浑身冰凉,泪流满面。

原来,那三年的倾慕,那小心翼翼的靠近,在他眼中竟是“难缠”,甚至连她的出身,都成了他鄙夷的理由。

连作妾,都不配。

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崔宝珠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裙摆,转身走出了假山。

回到宴客厅里,丝竹声声,欢声笑语不断。

一群衣着光鲜的贵女才俊正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品评着刚刚写就的诗词。

“妙啊!这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意境全出,当真是好诗!”

“可不是,雪儿这诗才,真是越发精进了!”

有人眼尖,瞧见了刚从外面进来的崔宝珠,但也只是一瞥,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诗词上,显然无人留意到她方才的失魂落魄。

正有人高声提议:“崔二姑娘这诗做得这般好,定要让小公爷也品鉴品鉴才是!”

“对对对,快,遣人送去给小公爷瞧瞧!”众人纷纷附和。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爽朗的笑语从厅外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赵文靖领着几位锦衣玉袍的世家公子,正含笑步入厅内。

“哦?是什么好诗引得各位如此赞不绝口?”赵文靖的声音温和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与方才在假山后的刻薄语气截然不同。

厅内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赵文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

他面如冠玉,眉目俊朗,尤其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顾盼之间,流光溢彩,足以让京中无数贵女倾心。

他立在那里,便如珠玉生辉,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崔宝珠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光芒万丈的小公爷。

心口那处被撕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听他问起诗,方才还围着诗稿赞不绝口的贵女们更是兴奋,七嘴八舌地要把崔雪赋往前推。

“雪儿,快,小公爷问呢!”

“就是,快把你的大作给小公爷瞧瞧!”

不知是谁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崔雪赋本就有些羞怯,被这么一推,脚下一个踉跄,惊呼一声就朝着赵文靖的方向倒去。

众人发出一阵低呼。

说时迟那时快,赵文靖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崔雪赋的手臂。

“雪儿,小心。”

崔雪赋的脸颊霎时飞上两抹红晕,她今日穿着一身时兴的淡清色缠枝莲纹样的薄罗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几支素雅的玉簪点缀其间,衬得她气质清冷。

平心而论,崔雪赋的五官只算清秀,远称不上绝色,但她极擅扬长避短,这般清雅脱俗的打扮,配上此刻微垂臻首、双颊绯红的娇羞模样,倒也显得有几分楚楚动人。

崔宝珠看着这一幕,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多么般配,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同样是淡清色的薄罗裙,料子和花纹与崔雪赋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出门前,崔雪赋特意拉着她的手,笑语盈盈地说:“姐姐,我们穿一样的颜色多好,旁人一看便知我们姐妹情深。”

可她不喜欢这淡清色,这颜色不衬得她肤色,反而显得她死气沉沉毫无活力。

只是这三年来,为了迎合赵文靖的喜好,她处处模仿崔雪赋的清雅风格,从衣着打扮到举止行为,几乎失了自我。

她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像崔雪赋一样,赵文靖总会多看她一眼。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她费尽心思的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不仅没能赢得心上人的半分青睐,反而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那边,赵文靖接过那张素笺,目光扫过,唇边笑意更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果然是好诗!雪儿这诗才堪称京中第一才女了。”

他毫不吝啬的赞美,引得众人又是一阵附和吹捧,纷纷称赞崔雪赋才情过人。

气氛正好,便有人提议继续行那飞花令或是再作新诗。

这时,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正是平日里与崔雪赋交好的严蕊芳,眼珠一转,目光在席间扫了一圈,娇声问道:“还有谁的诗作未曾呈上来让大家共赏呀?”

她的视线很快就定格在了角落里的崔宝珠身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直接扬声问道:“宝珠姐姐,你的诗作好了吗?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家也瞧瞧?”

不等崔宝珠有所反应,严蕊芳已经几步上前,一把就将崔宝珠桌上的那张纸夺了过去。

“哎呀,我来看看姐姐写了什么佳句!”严蕊芳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将那诗高声念了出来:“‘池边有荷叶,叶上水珠滚。红花开一朵,不知香不香。’”

诗句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稚嫩可笑。

话音刚落,厅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噗嗤……这是诗吗?我五岁侄儿作的都比这个强!”

“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这也叫诗?”

“看来崔大姑娘真是……不擅此道啊!”

崔宝珠脸上血色尽褪,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等众人哄笑过一轮,崔雪赋才缓缓上前,从严蕊芳手中拿过那张纸,脸上带着温柔却略显无奈的笑容,对着众人柔声道:“蕊芳,还有各位,快别取笑我姐姐了。姐姐她……她只是不常作诗罢了,大家就不要再笑了。”

崔宝珠抬眸,正好看见崔雪赋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和怜悯,比直接的嘲笑更让人难堪。

厅内笑声渐歇,余下几分尴尬的静。

崔宝珠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看向赵文靖。

那双曾让她心动不已的桃花眼里,只剩下清晰可见的鄙夷。

那眼神,与方才假山后他评价她母亲、评价她痴心妄想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够了。

真的够了。

崔宝珠猛地转身,提着裙摆,拨开挡在身前的人,朝着厅外跑去。

身后投来无数道惊诧目光,还有崔雪赋假意担忧的呼唤。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崔宝珠,再也不要爱赵文靖了。


崔府,如善堂。

这院子是崔老夫人住的地方,也是整个崔家最大的院落。

崔宝珠的父亲崔仁贵只是个正五品朝议大夫,府邸在京城里排不上号,也只有这如善堂,收拾得还算轩敞体面。

崔宝珠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堂屋里传来说笑声。

她脚步微顿,深吸了口气才迈过门槛。

屋里几人一见她进来,原本融洽的气氛霎时一滞。

继母刘湘君正坐在祖母下首,旁边是她的亲生女儿崔雪赋和儿子崔子仪,三人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僵在那里,齐齐望向门口的崔宝珠。

祖母崔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她身上:“怎么来得这样迟?”

崔宝珠依礼请安,而后才不卑不亢地回道:“祖母,说好辰时正刻请安,孙女并未迟到。”

“放肆!”祖母脸色一沉,“长辈问话,你还敢顶嘴?越发没有规矩了!”

刘湘君连忙起身,亲热地走过来挽住崔宝珠的胳膊,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对着祖母柔声道:“老夫人息怒,宝珠大约是路上耽搁了,或是记错了时辰。她到底年纪小,不如雪儿和子仪细心周到,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话是劝解,听着却句句是刺,反而更衬得崔宝珠不懂事。

崔宝珠垂下眼帘,盯着脚尖,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这位继母从不大声斥责她,永远一副慈爱面孔,可但凡她一开口“帮忙”说话,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祖母的火气也总能被她不动声色地挑得更旺。

她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崔宝珠便知道,今日这请安,又不会顺遂了。

果然,崔老夫人下一句话便带了十足的火气,直冲着崔宝珠而来:“昨日在晋国公府的荷花宴上,我们崔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崔宝珠指尖微颤,昨日那不堪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不等她回话,一旁的崔雪赋已经抢先开口,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和急切,拉着崔老夫人的衣袖道:“祖母,你别怪姐姐。”

说完对看向崔宝珠,道:“姐姐,不是我说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姐姐作诗的事……”

“哼,还用得着你说?”崔老夫人冷哼一声,“你当你妹妹不说,旁人就是瞎子聋子吗?现在京中都传遍了!说我们崔家的大姑娘,连打油诗都作不通顺!”

崔老夫人越说越气:“你父亲好歹是光耀三十年的进士二甲出身,饱读诗书,你怎么一点没学到他的才学?我看,你是把你那商贾出身的娘那点子东西,学了个十足十!”

崔宝珠猛地抬起头,强行忍住泪水,又是母亲!在这个家里,母亲的出身是原罪,是她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是祖母和继母随时可以拿来敲打她的利器。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带来的财富,却又反过来鄙夷母亲的出身?

心头的委屈和怒火交织,让她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沉默忍受。

她直视着崔老夫人:“祖母,你总说母亲出身商贾,可你忘了,父亲当年家贫,若非外公家倾力相助,拿出万贯家财供养,父亲又怎能安稳读书,又哪来的银钱上京赶考,考取这进士功名?”

这话一出,满室俱静。

崔老夫人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你这个……”

刘湘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惊愕地看着崔宝珠,似乎没想到她敢说出这样的话。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崔老夫人终于缓过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不可遏,“你翅膀硬了,敢这样跟我说话!吴嬷嬷,给我掌嘴!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吴嬷嬷脸色为难地看着刘湘君。

刘湘君走到崔宝珠身边,柔声劝道:“宝珠,快给祖母认个错,你怎么能这么跟祖母说话呢?祖母也是为了你好……”

崔宝珠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丝毫退缩:“我只是说了实话。难道实话也不能说了吗?”

崔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崔宝珠半天说不出一个“你”字,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是在教训我?谁给你的胆子!来人,把她给我拖到祠堂去跪着!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给她送吃送喝!我看她什么时候知道错!”

吴嬷嬷连忙招呼了两个粗使婆子,上前就要拉扯崔宝珠。

崔宝珠挣开她们的手,冷冷地看了一眼堂上脸色各异的众人,挺直了脊背,自己转身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她不需要人押着,祠堂的路,她闭着眼都认得。

崔家祠堂阴冷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立在供桌上,岸上燃着香烛,满屋是灰烬味道。

崔宝珠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硌得生疼。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夜幕低垂。

崔宝珠又饿又渴,嘴唇干裂,眼前阵阵发黑,但那股倔强支撑着她,不肯低头。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祠堂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姑娘……”熟悉的、带着担忧的声音响起。

崔宝珠模糊的视线聚焦,看清了来人,是文娘,她母亲当年留下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如今这府中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文娘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馒头和一小竹筒水。

“姑娘,快吃点东西,喝口水,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

看到文娘,看到那熟悉的关切眼神,崔宝珠强撑了一天的堤坝终于崩溃了。

她一把抱住文娘,将脸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压抑许久的委屈和痛苦化作呜咽的哭声,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文娘的衣襟。

“文娘……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瞧不起我娘……”

文娘心疼地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红了。

她想起自己的旧主,那个温婉善良、却因商贾出身而处处受气的崔家大夫人。

崔大夫人病入膏肓之际,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嘱托:“文娘,我的宝珠……以后就靠你……多照看她了……别让她……受委屈……”

可到底还是受了委屈,天大的委屈。

文娘又想起那位继夫人刘湘君,进门不过七个月,就“早产”生下了二姑娘崔雪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世上的男儿,多是负心人。

想当年,崔大夫人和老爷也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的日子,只是那情分,终究抵不过门第之见和新人笑语。

文娘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哭得发抖的姑娘,柔声安慰道:“姑娘不哭,不哭……有文娘在呢……”


晋国公府,书房。

赵文靖正临窗练着大字,笔走龙蛇间,神色却有几分不属。

仆从丁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赵文靖搁下笔,头也未抬,似是随口问道:“今日崔家那位,可有送什么东西过来?”

丁二恭声回道:“回小公爷,不曾。”

丁二心里纳罕,小公爷昨日便问过一回了,今日怎么又问?

他到底是盼着崔大姑娘送东西来呢,还是不盼着?

平日里,小公爷不是最烦这位崔大姑娘,嫌她纠缠不休么?

说起来,这位崔大姑娘也真是执着。

自打三年前小公爷顺手救了她一次,这三年来,真是风雨无阻,日日都遣人送东西过来,不是时兴的笔墨纸砚,便是些精致吃食,还有各种小玩意儿。

也就是崔大姑娘那位早逝的母亲是商家出身,嫁妆丰厚得吓人,才经得起她这般年复一年地送。

旁人家的姑娘,哪有这般手笔。

赵文靖把毛笔放入笔洗,抬起眼眸,向窗外看去。

今日的天色格外好,碧空如洗,云淡风轻。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丝莫名的烦闷。

“小公爷,要不,小的去打听打听?”丁二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文靖闻言,手指微微一顿,脸上却不露半分波澜。

“她的事,与我何干?”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丁二连忙低头认错。

赵文靖确实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饭送上来,也只是略动了几筷子便撤了下去。

他坐在书房里,手里的书没翻两页,又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风吹动的树影出神,连丁二几次出入都没察觉。

到了傍晚,丁二照例进来布菜。

见小公爷依旧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丁二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禀报道:“小公爷,下午小的出去办差,顺道听了一耳朵……说是崔家大姑娘,昨日在崔家祠堂跪了一宿,夜里受了凉,今儿就病倒了,听说还发着热。”

正拿起筷子的赵文靖动作一顿,皱了一天的眉头总算松懈下去,紧接着又深深蹙起,他将筷子放下,沉吟片刻,吩咐道:“我们府里不是有些上好的伤寒药么?明早你挑些好的,给崔府送过去。”

话音刚落,他又立刻改口:“别等明早了,现在就派人送去,就说……就说是我母亲听闻,略表关怀。”

“是。”丁二应了一声,不敢多问,连忙转身出去安排。

等丁二再回来伺候时,惊讶地发现,可能是中午没吃,饿坏了,小公爷今晚的胃口竟出奇地好,不仅多添了一碗饭,桌上的几样菜也几乎都吃光了。

/

如善堂内,檀香袅袅。

崔老夫人捻着佛珠,半阖着眼,呷了口茶,才缓缓开口问道:“宝珠那丫头,这都几日了,可好些了?”

刘湘君坐在下首,闻言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回老夫人,还没好利索呢,整日恹恹的,药也喝不进去多少。唉,说来也怪,这病气竟还过了人,前天雪儿也有些着凉不适,把我担心坏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几分庆幸和感激:“不过还好,国公夫人听闻后,当天就遣人送来了上好的伤寒药,雪儿吃了两剂,昨日便大好了,估计过两日又能来给老夫人你请安了。”

崔老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明显露出满意之色:“哦?国公夫人命人送了药来?”她点了点头,“看来,不仅小公爷看重咱们雪儿,连国公夫人也对雪儿十分满意。这倒是桩好事。”

她看向刘湘君,吩咐道:“既如此,你仔细挑些像样的东西,备一份厚礼,送去国公府上,就说是我们崔家的一点心意,感谢国公夫人的关怀。咱们礼数上可不能差了,免得让人家说我们不懂规矩。”

“是,媳妇记下了。”刘湘君温顺应下,随即又叹了口气,面带愁容,“只是,宝珠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丫鬟,这几日也接二连三地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大夫来看过,也说是受了风寒,但这病来势汹汹,瞧着传染性还挺厉害的,媳妇这心里,实在是有些不安……”

崔老夫人听得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和嫌恶:“既是如此厉害的病症,又容易过了人,还留在府里做什么?平白让旁人也跟着担惊受怕。”

她当机立断道:“这样吧,打发人把她挪到城外庄子上去静养,那里清净,也免得再传染了旁人。等病彻底好了,再接回来就是。”

刘湘君眼中飞快地掠过得意之色,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谨忧虑的模样,低声应道:“老夫人思虑周全,媳妇这就去安排。”

/

丁二捧着一个不算小的梨花木匣子进来,恭敬地放到赵文靖书案一角。

“小公爷,这是方才崔府派人送来的回礼,说是感谢国公夫人前几日送药的关怀。”

赵文靖正对着一幅刚画了一半的山水图出神,闻言并未立刻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丁二见状,便自顾自打开匣子,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嘴里还轻声念叨着:“这崔家出手倒还算大方,瞧瞧这端砚,成色极好,还有这玉蝉纸,触手温润,是上等货,配着这块羊脂玉的纸镇,倒也相得益彰……”

他一边摆放着这些文房雅物,一边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小的就说嘛,崔大姑娘对小公爷爱慕得紧。前些日子没动静,估摸着是病着难受,这病一好,不就又巴巴地送东西来了?”

听到这话,赵文靖终于转过身来,嘴角噙着笑意地看着那些精致的礼品。

他拿起那方羊脂玉纸镇,入手温凉,面上却露出几分嫌弃与不耐:“我还当她真转了性子,知道什么叫分寸了。没成想,还是那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话是说得难听,可他眉宇间这几日挥之不去的阴霾,却似乎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驱散了不少,连带着看那匣中之物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马车在雨中又行驶了不知多久。

车厢外传来了杨显忠的声音,伴随着雨点敲打车壁的噼啪声。

“表兄!”

李玄之:“怎么了?”

杨显忠:“我方才冒雨去前头的驿站看了看,那地方实在太过破旧,四处漏风不说,里头积了不少雨水,根本没法住人。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崔宝珠闻言,让文娘把车帘掀起一角,对外说道:“杨公子,我们此行是去城郊的一处庄子暂住,离这里不算太远。若杨公子和……李公子不嫌弃,不如先随我去庄子上落脚,待雨停了或是修好了马车再做打算?”

车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杨显忠惊喜的声音:“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姑娘了!”

话虽如此说,语气里的欣喜却是藏不住的。

崔宝珠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后说道:“举手之劳罢了,总好过在这雨里干等着,或是去那漏雨的驿站受罪。”

她说完,偷偷观察对面的李玄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并未说话,只是朝杨显忠微微颔首。

杨显忠得到示意,立刻感激道:“那便多谢姑娘了!姑娘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崔宝珠放下心来,吩咐外头的车夫,“继续往前走吧。”

“好嘞,姑娘!”车夫应了一声,马鞭轻轻一扬,马车再次缓缓启动,朝着暖泉庄的方向驶去。

马车终于在一处掩映在翠竹林后的庄子门前停了下来。

这便是暖泉庄,是崔宝珠生母留下的嫁妆之一,因庄子里有一处天然温泉而得名。

雨势还是很大,虽然是夏天,但是,夜深了,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

崔宝珠由文娘扶着下了马车,吩咐守门的庄头:“去收拾几间上好的客房出来,再备些姜汤热水,好好招待杨公子和李公子,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庄头连忙应下,又引着杨显忠和李玄之往客院方向去了。

李玄之经过崔宝珠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跟着庄头走了进去。

安顿好客人,崔宝珠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后院的温泉池子。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和疲惫,她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泡了好一阵,直到额头微微沁出细汗,崔宝珠才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

回到收拾妥当的卧房,文娘已经铺好了床褥,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伺候她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

“姑娘,你看这庄子多好,清净得很,比在府里舒坦多了。”文娘一边替她擦拭湿发,一边絮絮叨叨,“那温泉泡着也舒服,奴婢瞧着你气色都好了不少。”

崔宝珠笑了笑,刚想说话,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文娘连忙放下帕子,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药瓶,递到崔宝珠面前:“方才杨公子身边的随从送了这个过来,说是杨公子给的,是杨家的秘药,对治伤寒咳嗽有奇效,让你试试。”

崔宝珠接过那小小的药瓶,入手冰凉滑腻。

瓶身是墨色的玉石打磨而成,通体乌黑光润,没有一点多余的雕饰,只在瓶口用细细的金线掐丝镶嵌了一圈回纹。材质和做工都透着不一般。

她母亲的嫁妆里奇珍异宝不少,可像这样精致小巧、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药瓶,她却从未见过。

文娘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姑娘,这药……来路不明的,咱们也不知道底细,能随便吃吗?万一……”

崔宝珠摩挲着冰凉滑润的瓶身,打断了文娘的话:“文娘你看这瓶子,单这瓶子就价值连城了。要害我,哪里犯得着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想来是真心实意送药的。”

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飘散出来,取出一粒药丸和着温水吞下。

她躺回松软的被褥里,连日病痛和心力交瘁让她疲惫不堪。

这一觉,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稳。

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也没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晨光熹微时,崔宝珠缓缓睁开眼,意识回笼,她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和胸口,憋闷感减轻了许多。

她试探着深吸一口气,虽仍有些不适,却不再引发剧烈的呛咳。

文娘端着水盆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立刻漾开惊喜的笑容:“姑娘!你醒啦?哎呀,好好地睡上一觉,气色也好多了!”

她放下水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昨儿夜里,奴婢守着听了好几回,你那咳嗽声儿真的少了好多!后半夜几乎就没怎么咳了!杨公子送来的药,果然神效!”

崔宝珠自己也觉得讶异,她坐起身,只觉得身上虽还有些乏力,但比起前几日的昏沉,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吗?”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我只觉得睡得格外安稳,这还是病了之后头一回……”

“可不是嘛!”文娘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洗,“奴婢就说,姑娘你心善,搭救了人家,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福报!好人有好报,一点不假!”

崔宝珠被她逗得弯了弯嘴角,心里也觉得熨帖。

梳洗完毕,崔宝珠披上外衣走到窗边。

外头的天色依旧阴沉,雨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更大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院子里的翠竹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怪叫,简直像是起了妖风。

这样的天气,别说坐马车,就是走路都艰难。

她蹙起眉头,转身对文娘道:“文娘,这天实在是太糟糕了。”

“你去跟庄头交代一声,再派人去客院那边知会杨公子和李公子,就说这天气实在恶劣,路上不安全,让他们千万别急着走,安心在庄子上多住两日,等风雨停了再说。”


连日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汇成水流沿着屋檐哗哗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蒙蒙。

好在这庄子修建得颇为巧妙,各处院落之间有回廊相连,倒是免去了淋雨之苦。

崔宝珠在屋里闷了两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便想着去书房寻几本书看看。

这书房是当年母亲特意为父亲修建的,里头藏书不少。

她沿着曲折的回廊慢慢走着,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两个人影,正是杨显忠和李玄之。

两人似乎也刚到,正看着紧闭的书房门。

“杨公子,李公子。”崔宝珠走上前,微微颔首。

杨显忠连忙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崔姑娘。这雨下个没完,我与表兄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并非有意窥探,只是走到此处……”

“杨公子言重了。”崔宝珠打断他,语气温和,“这里是书房,没什么要紧的。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若二位不嫌弃,进去看看也无妨。”

崔宝珠笑了笑,上前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请进吧。”

三人一同走进书房。

里头果然宽敞,几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一直顶到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光线透过高窗照进来,虽是雨天,却也并不显得昏暗。

崔宝珠走到一排书架前,随意浏览着书脊上的名字。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身旁的李玄之。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只是……崔宝珠注意到,他那身料子看起来极为不错的白袍,袖口处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块淡淡的污渍,而衣襟的边缘,细看之下,竟有些许起了毛边。

崔宝珠心中了然。

想来这位李公子家境并不十分宽裕。

崔大姑娘哪里知道,李玄之这身看似普通的白袍,实则是江南云锦坊用金蚕丝织就,仅供御用,她平日里见的好东西再多,也没见过御用的衣料。

平日里都是穿一次便丢弃的,只是连日大雨,随行带来的几件衣物都遭了殃,这件已是反复穿了第三天。

越是这般精贵脆弱的料子,反而越不经磨,沾了水汽又未能及时打理,自然就起了毛边,失了原有的光泽。

在她眼中象征着“落魄”的细节,恰恰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奢靡。

她正暗自思忖,目光随意地扫过书房内墙,却猛地定住了。

书房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目温婉,神态安详,正是她早逝的母亲。

画卷上方对应的屋顶处,正有水滴接连不断地落下,“滴答、滴答”,正正砸在画卷上,将母亲温婉的笑容浸染开一圈难看的水渍。

崔宝珠只觉得心口一痛,她快步走上前,仰头看着那被雨水玷污的画卷,眼圈瞬间就红了。

李玄之原本正随意打量着书架上的藏书,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头来,便看见她站在画前,脸上满是哀伤。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了那幅被水浸湿的画卷,以及画中女子的容貌。

他看着崔宝珠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竟莫名地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他走上前两步,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日里柔和了些许:“屋顶漏雨了。”

顿了顿,他看向那幅画,又看向崔宝珠,缓缓道:“这是姑娘珍重之物?若崔姑娘信得过,不如让在下试试,将此画重绘一幅,也算报答姑娘这几日的收留之恩。”

崔宝珠猛地回过神,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意,低声道:“多谢李公子好意……只是……”

“无妨,试试罢了。”

“那……便有劳李公子了。”

她随即转身,扬声唤来守在廊下的文娘:“文娘,快去叫庄头找人来,把这书房顶上漏雨的地方赶紧修好!”

文娘应声去了。

书房里有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足够铺开画卷。

杨显忠殷勤地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取下,平铺在书案上。

李玄之则走到书案前,检查了一下笔墨纸砚。

崔宝珠定了定神,走到砚台边,拿起墨锭,开始慢慢地在砚池里加水研磨。

“沙沙”的磨墨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崔宝珠垂着眼,看着墨汁一点点变得浓稠乌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身旁正挽起袖口、准备落笔的李玄之身上。

他微微俯身,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轮廓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她看得有些痴了,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男子生得这般好看?比那赵文靖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她看得入神,连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用沾了墨的手指蹭到了脸颊都浑然不觉,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李玄之并未立刻动笔,而是静静地看了原画许久,似乎在将画中人的音容笑貌尽数记在心中。

然后,他才执起画笔,蘸饱了墨,开始在新的宣纸上落笔。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笔锋或顿或扬,或浓或淡,不过片刻功夫,一个温婉女子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声依旧。

终于,李玄之放下了笔,一幅与原画神韵极为相似、甚至更添了几分灵动气息的仕女图便完成了。

他端详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蘸了印泥,在画卷的角落印下两个古朴的篆字:玄之。

崔宝珠凑上前,仔细看着那幅新画,眼中满是惊叹和感激:“李公子……这……这画得比原来的还要好!”

“真是佩服你们这些文人墨客,才思敏捷,画技精湛。我就不行了,一看书就犯困,学写字画画更是头疼,一拿起笔就想打瞌睡。”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却也真诚。

李玄之放下笔,抬起头,正对上崔宝珠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方才她自嘲说不擅笔墨,此刻眼里却没有丝毫阴霾,反而因为看到新画而带着纯粹的欢喜。

他想起昨日杨显忠私下回禀的那些话,她那位出身商贾的母亲,堪比当代陈世美的父亲。她病中被家人送到这城外庄子静养,名为静养,实则与驱赶无异,想来她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过得并不好。

京中更是盛传这位崔大姑娘胸无点墨,是个连打油诗都作不通顺的草包美人。

可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沾着墨痕、眼神清亮、语气带着几分天真自嘲的女子,李玄之却觉得,她此刻的神情,竟是无忧无虑。

那双眼睛,就像……就像猫儿的眼睛,清澈纯洁。


李玄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崔宝珠心里有些发毛。他看什么呢?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再一看手指,上面沾染了墨痕。

脸上沾了墨!崔宝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李玄之憨憨一笑,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忘了袖口方才磨墨时也蹭到了一些,结果越擦反而晕开了一小片,像只小花猫。

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觉得对着这样好看的人,出糗更难堪了。

目光一转,她又落在了李玄之的袖口上,那块淡淡的污渍和微微起毛的边缘再次映入眼帘。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忙说道,“方才磨墨,不小心也溅了几滴到李公子的衣袍上,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她指了指那处污渍,“李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让文娘去找几匹好些的料子来,给公子赶制几身换洗的常服吧?”

说着,她便扬声唤道:“文娘!”

一直守在廊下的文娘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有何吩咐?”

“你去库房里,把我箱笼底下那几匹素色的云锦、还有那几卷月白色的杭绸都找出来,送到客院那边去,请庄子上的绣娘尽快赶制几身合身的衣袍出来。”

文娘虽有些诧异姑娘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如此上心,但还是恭顺地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自始至终,坐在一旁默默喝茶的杨显忠都没有插话,只是在崔宝珠吩咐文娘时,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晚间时分,李玄之刚在客院自带的小汤池里泡澡。

“主子。”是杨显忠的声音。

李玄之淡淡应了声:“进来。”

杨显忠推门而入,手里却捧着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常服到寝衣,一应俱全,料子都是极好的,颜色也多是素雅的月白。

“主子,这是方才崔姑娘命人送来的,说是让绣娘加急赶制的。”

杨显忠将衣物放在一旁的矮榻上。

“嗯,你退下吧。”

李玄之起身,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件月白色锦袍。

料子虽然比不上他平日里穿惯了的御制贡品那般精细,但也确实是民间难得一见的好料子,触手温凉细腻,光泽柔和内敛,显然是用了心思挑选的上等杭绸。

/

一夜风雨骤歇,清晨时分,天光大亮。

雨水洗刷过的庭院格外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客院之中,李玄之正在习剑。

他身形挺拔,动作舒展,剑随身走,身随心动,虽未动用内力,招式间却自有一股凌厉飘逸的气度。

剑锋破开空气,带起细微的嗡鸣声。

杨显忠负手立在廊下,神色恭谨。

崔宝珠卧病多日,又泡了几日温泉,用了那神奇的药丸,身上爽利了不少。

在屋里实在闷得慌,便披了件外裳,在自家院子里随意走动,走着走着,便踱到了靠近客院的一处矮墙边。

墙不高,只及她肩头。

墙那边隐约传来破风之声,她心中好奇,悄悄踮起脚尖,扒着墙头往客院里探看。

只见李玄之白衣胜雪,身姿若松,手中长剑时而轻灵如燕,竟是说不出的潇洒好看。

崔宝珠看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忘了形,忍不住拍着手掌,高声叫好起来:“哇!好剑法!真是太厉害了!”

“这一剑刺出去,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还有那步法!飘逸!灵动!宛如‘凌波微步’,又似‘踏雪无痕’!”

平日看多了画本子,词汇量就是丰富。

一连串夸张至极、又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赞叹。

正专心练剑的李玄之,冷不防被惊得手腕一抖。

他收剑定住身形,脸上露出一丝愕然,甚至耳根都微微有些发烫。

廊下的杨显忠先是一愣,再看到自家主子那难得一见的微窘神色,实在忍不住,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崔宝珠却毫无所觉,依旧扒在墙头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玄之,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惊叹,嘴里还在继续:“哇!收剑的姿势都这么好看!真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啊!”

李玄之转身看向矮墙那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崔宝珠那番天马行空的赞美。

他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以往面对臣子们或是朝中大员们的恭维,他总是置若罔闻,神色不变。

可此刻,面对这个爬在墙头上,眼睛亮得像星子一般的女子,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崔姑娘……”他清了清嗓子,“早起了?”

崔宝珠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她连忙从墙头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裙,羞赧地应道:“早、早起了!”

“其实我也不懂什么剑法的,就是觉得……觉得好看极了。”

说完这话,她心里不禁暗暗想,若是换了赵文靖,只怕早就冷着脸斥责她“不知所谓,毫无礼仪廉耻”了吧?

“崔姑娘谬赞了。”

“对了,李公子,杨公子,这几日庄子上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二位见谅。”

“这雨虽然停了,但路上想必还是泥泞难行。我让人备了辆轻便些的马车,里面也放了些干粮点心和热茶,聊表心意,二位路上小心。”

“多谢崔姑娘,这几日叨扰了。”

杨显忠在一旁连声道谢:“崔姑娘太客气了!此番多亏姑娘收留相助,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崔宝珠笑了笑:“举手之劳,二位不必放在心上。在这里祝二位一路顺风。”

/

等李玄之上了马车,便发觉这马车,简直就像个布置精巧的姑娘闺房。

车厢虽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舒适。

软垫厚实,凭几上放着一个温着热水的白瓷茶壶,旁边的小碟里是几样精细的糕点并几样时令鲜果。

靠着车壁的小几上,还放着几本书册,供人解闷。

他随手拿起一本,封皮是素雅的湖蓝色,《漱玉词集注》。

翻开一看,纸张是上好的玉蝉纸,字迹清晰,旁边还有朱笔批注,显然是某个藏书大家的手抄珍本,可以说是孤本了。

杨显忠也注意到了那本书,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这崔姑娘……怕是连这书的价值都不知道,就这么随手放在车里送人了。”

李玄之翻动书页,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既像嘲讽又似感叹:“苏州王家,果然是泼天富贵。只可惜了,那王家娘子,竟嫁了崔仁贵那般无用之人。”


崔宝珠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惬意自在。

庄子后面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边是大片的稻田和茂密的竹林。

夏日炎炎,崔宝珠最爱做的事,便是让文娘搬了张竹榻到河边的大柳树荫下,躺着看天上的白云,听着蝉鸣和水流声打盹儿。

有时庄户们会结伴去河里捕鱼,崔宝珠便兴致勃勃地跟去看热闹。

他们撒下渔网,就能捞上活蹦乱跳的鱼虾来。

鱼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扑腾着溅起水花,崔宝珠看得拍手叫好,比自己捕到还要高兴。

庄头知道姑娘喜欢,便时常让人送新鲜的河鲜过来。

清蒸的鲈鱼,肉质细嫩,滋味鲜美;红烧的鲤鱼,酱汁浓郁,最是下饭;还有用小鲫鱼熬的汤,奶白浓稠,撒上一点葱花,喝上一碗,从头到脚都透着舒坦。

崔宝珠胃口大开,连带着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原本苍白的小脸渐渐有了红润的光泽。

她还喜欢拉着文娘在庄子周边的田埂上、山坡下漫无目的地闲逛。

夏日的乡野,满眼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意。

田里的稻子正抽穗,风一吹便漾起层层碧浪;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她甚至还跟着庄户家的孩子们去掏过鸟窝,爬上树杈够熟透了的野果子吃,虽然弄得满身泥污,袖子也被刮破了,却笑得格外开心。

文娘初时还总担心她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劝了几次见她乐在其中,便也由着她去了,只在一旁小心护着,生怕她摔着碰着。

日子就在这般悠闲自在中一天天溜走,转眼便过了一个月。

这日午后,崔宝珠又在柳树下乘凉,手里拿着一本闲书,却看得有一搭没一搭。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

她放下书,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样的日子,真好。

文娘就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低头做着针线活。

崔宝珠放下书,伸手端起放在竹榻旁小几上的冰镇红豆汤,用小银勺舀着,喝了好几大口,冰凉甜糯的滋味瞬间驱散了暑气,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

喝完汤,崔宝珠放下碗,伸出两只手捏了捏自己腰间软软的肉,又摸了摸自己圆润了不少的脸颊,对着文娘嘟囔道:“文娘,你看你这一个月,简直是把我当猪在养,我现在感觉浑身上下都是肉了。”

文娘闻言抬起头,放下手中的针线,仔细打量着自家姑娘。

这一个月在庄子上,姑娘吃得好睡得香,心情也舒畅,确实养得比在府里时丰腴了不少,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水蜜桃,看着就喜人。

哪里是胖?分明是养回来了,气色红润,珠圆玉润的,比从前那副为了迎合旁人喜好而刻意清瘦、显得病恹恹的样子,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

姑娘这脸蛋儿如今是满当当的,水嫩饱满,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生气,这才是年轻姑娘家该有的好模样呢!比起之前那干瘪清瘦的样子,现在这般看着才叫赏心悦目,带着勃勃生机。

“姑娘说什么傻话呢!”文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这哪里是胖?这叫养得好!你瞧瞧你这小脸,水灵灵的,多好看呐!这才是咱们姑娘家最好的年纪该有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比你在府里那会儿强多了,那时候瘦得跟什么似的,风一吹就要倒了,可把奴婢心疼坏了。现在这样才好呢,看着就康健!”

崔宝珠伸手戳了戳自己饱满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略带苦恼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小声嘀咕道:“可我瞧着,这吃进去的肉,倒有大半都长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挺了挺胸,皱着小脸抱怨,“你看,这里也沉甸甸的,坠得慌,太沉了些。”

文娘先是一愣,随即看着自家姑娘那副又娇憨又带点小烦恼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得更响了,连手里的针线都差点掉到地上。

她放下活计,凑近了些,带着几分打趣和过来人的了然,点着崔宝珠的额头笑道:“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就嫌沉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后啊,你就知道这儿的好处了!”

崔宝珠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却又不太明白文娘话里的深意,只嘟着嘴,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

晚饭时分,庄子上的厨房送来了饭菜。

因着姑娘胃口好了,庄头媳妇更是变着花样地做。

桌上摆着几样清爽小菜,一碟子碧绿的炒时蔬,一盘金黄的炸小鱼,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黄豆猪蹄汤。

那汤是用砂锅细细炖煮的,乳白色的汤汁浓稠醇厚,里面是炖得软烂脱骨的猪蹄块,面上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姑娘,快尝尝这猪蹄汤,今天炖得火候正好,又烂又糯。”文娘替她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崔宝珠早就馋了,拿起汤匙先喝了一口汤,鲜美浓郁的滋味立刻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捞起一块炖得几乎要化开的猪蹄,顾不得烫,就往嘴里送。

猪蹄软糯,瘦肉酥烂,轻轻一抿就脱了骨,满口都是胶质的醇香。

“唔……好吃!”崔宝珠吃得两颊鼓鼓,眼睛都亮了。

文娘看着她这副满足的小模样,心里也高兴,又给她夹了一块:“好吃就多吃点,看你这小脸,就该多补补。”

崔宝珠毫不客气,接连吃了三大块蹄花,又喝了两碗浓汤,吃得小嘴油亮亮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文娘在一旁看着,捂着嘴直笑,打趣道:“姑娘现在就得多吃这个,养身子呢。”


夜色渐浓,庄子里静悄悄的,只余下几声虫鸣。

崔宝珠舒舒服服地在温泉池子里又泡了一会儿,直到浑身暖洋洋的,才懒懒地起身,由文娘伺候着擦干了身子。

回到卧房,文娘点亮了灯,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倒些香露在掌心,搓热了,然后轻柔地替崔宝珠按摩后背。

“姑娘,你趴好些。”

崔宝珠顺从地趴在铺了软垫的榻上,光洁的脊背展露在烛光下。

她的肌肤莹白如玉,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连一丝毛孔都看不见,触手温润滑腻。

文娘一边按着,一边心里暗暗感叹。

大夫人出身巨富王家,陪嫁里头就有许多养颜秘方。

崔宝珠自小就是文娘亲手照料着长大的,吃的用的,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这身皮子,真是被各种秘方养出来的,又白又润,跟上好的丝绸似的。

文娘想起白日里姑娘捏着脸颊说自己胖了,又指着胸前抱怨沉甸甸的,不由得又想笑。

她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却忍不住念叨起来:“姑娘啊,你就别总念叨自己胖了。奴婢说句实在话,你现在这身子骨,才是真正养回来了。大夫人当年留下的那些方子里,可有不少是调养气血、滋补女儿家身子的好东西。”

她顿了顿,凑近崔宝珠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笑意:“就说咱们今天喝的那黄豆猪蹄汤吧,那可不是寻常的炖法。那方子里头,除了寻常的料,还悄悄加了好几味珍贵的药材呢!都是些益气补血、滋养容颜的宝贝。旁人喝多了猪蹄汤,那是浑身长肉,可按着我们的方子来,这补进去的好东西啊,保管都长在最该长的地方,半点不糟蹋!”

崔宝珠被她逗得脸颊发烫,把脸埋进软枕里,闷闷地道:“文娘你又取笑我!”

“奴婢哪有取笑姑娘?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

文娘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按得崔宝珠舒服极了,渐渐地,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趴在那里昏昏欲睡。

按完后背,文娘又仔细地替她揉捏了肩颈和手臂,直到崔宝珠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舒展开了,才停下手。

“好了姑娘,起来吧,奴婢给你把头发梳通了再睡。”

文娘扶着崔宝珠坐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黄杨木梳,开始替她梳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烛光下,崔宝珠的头发如同最上等的黑色绸缎,又厚又亮,光泽流转,一直垂到腰际。

文娘拿着梳子,从发根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耐心轻柔地梳着,生怕扯疼了她。

“姑娘你瞧瞧你这头发,”文娘一边梳,一边忍不住又赞叹起来,“又黑又亮,还这么厚实,摸着跟缎子似的。你就安心吃,安心睡,把身子养得壮壮实实的,比什么都强!”

发丝顺滑,一梳到底,带着淡淡的清香。

崔宝珠舒服地眯着眼,任由文娘摆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一缕垂在胸前的发丝打转。

从前,为了模仿崔雪赋那清冷柔弱的模样,她刻意节食,弄得自己面黄肌瘦,头发也干枯了不少。

如今想来,真是傻得可怜。还是现在这样舒服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这才是她自己。

文娘放下梳子,又端起小几上放凉的药汤。

“姑娘,睡前把这碗药喝了再睡。”

“文娘,怎么天天都要喝这个呀?我又没哪里不舒服了。”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可不是治病的药。这个啊,是疏通血气的,活血化瘀,通则不痛嘛。吃了这个,就不会觉得胀痛难受了。”

崔宝珠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文娘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外祖母常年都吃这个调养着呢。如今快六十的老太太了,那皮肤、那气色,保养得比四十多岁的妇人还要强!这都是靠着这些好东西滋养着呢。”

她接过药碗,不再犹豫,仰头将那小半碗药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味微苦,但回味带着一丝甘甜,倒也不难喝。

文娘满意地接过空碗,又递上一杯温水让她漱口,然后才扶着她重新躺下,替她掖好被角。

“好了,姑娘快睡吧。”

窗外夜色如墨,蛙声与虫鸣交织成一片宁静的乐曲。

她闭着眼睛,却没有立刻睡着。

身上是前所未有的舒泰,暖意从四肢百骸慢慢渗透出来,连带着心头也一片松快。

真好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又感叹了一遍。

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讨好一个人,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模仿另一个人,不用再因为旁人的一句评价而心惊胆战,更不用再忍受那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和难堪。

在这里,她就是崔宝珠,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穿自己喜欢的衣裳,可以放声大笑,可以无所顾忌地在田埂上奔跑,甚至可以因为吃“胖”了而生出一点甜蜜的小烦恼。

她想起自己从前看的那些闲书画本子,有一本上头写过一句话,大意是说,爱一个人如果没法让自己变得更好,反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像自己,那这个人,大约就是不值得爱的。

是啊,不值得。

可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竟痴迷了整整三年才恍然明白?

那三年里,她为了赵文靖,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为了迎合他偏爱的所谓清雅脱俗,她收起了所有明艳的衣裙,学着崔雪赋穿寡淡的素色。

她明明喜欢热闹,却要装作娴静。

她明明不爱诗词,却逼着自己附庸风雅,最后只落得当众出丑的下场。

她把自己变得卑微、压抑、患得患失,甚至连健康都赔了进去,只为了换他偶尔一瞥,却不知那一瞥里,从来都只有不耐与嫌恶。

爱他,让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糟糕。

如今想来,那三年的时光,就像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幸好,梦醒了。

崔宝珠翻了个身,脸颊蹭着柔软的枕头,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

真好,她现在很好。

这就够了。

夜风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和草木的清香。

崔宝珠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暖泉庄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湿润的草木香气,宁静而惬意。

崔宝珠正窝在柔软的被褥里,眼皮还沉沉地不想睁开。

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文娘端着盥洗用的铜盆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自家姑娘的好眠。

可见崔宝珠眼睫毛微微动了动,似乎有转醒的迹象,文娘才走近床边,柔声唤道:“姑娘,该起身了。”

崔宝珠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还想再赖一会儿。

文娘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但随即又想起什么,神色微微一紧,不得不提高了些许音量:“姑娘,快醒醒,府里头来人了。”

“府里?”

崔宝珠这下彻底清醒了,她撑起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这么早?来做什么?”

文娘将铜盆放到架子上,拧了把热毛巾递过来,嘴里带着几分不满地说道:“可不是嘛,天还没大亮就拍门,说是奉老夫人和夫人的命,来接姑娘回府呢。”

“回府做什么?”

“说是……说是二姑娘今日办生辰宴,让姑娘务必回去参加。”

文娘撇了撇嘴,语气里难掩埋怨,“早不通知晚不通知,偏偏赶在今儿一大早就派人来催,这临急临忙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呢!这不是诚心折腾人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从箱笼里找出今天要穿的衣裳,“也不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早干嘛去了?非得掐着点儿来接,倒显得我们姑娘多不情愿似的。”

崔宝珠听着文娘的抱怨,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崔雪赋的生辰宴,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该到场,只是这般临时通知,确实透着古怪,像是生怕她不去,又像是故意给她难堪,让她仓促之下失了体面。

“罢了,回去就回去吧。”崔宝珠掀开被子下了床,伸了个懒腰,骨头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带着一股子慵懒的舒坦劲儿,“左右在庄子上也待了一个多月,是该回去看看了。”

她倒不是怕,只是觉得有些厌烦。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又要回到那个处处是算计、人人戴着假面具的地方去。

用过早膳,文娘已经将衣物准备妥当。

崔宝珠走过去一看,不由得微微蹙眉。

文娘给她挑的是一件颜色极为鲜亮的石榴红遍地缠枝牡丹纹样的锦缎褙子,配着同色的绫裙,裙摆上还用金线绣着大朵的芍药,头上更是配了一整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华丽贵气,光彩夺目。

“姑娘,这身最衬你如今的气色,保管一回去就把所有人都比下去!”文娘喜滋滋地道。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就该穿这样明艳的颜色。

崔宝珠却摇了摇头,伸手抚过那冰凉华美的锦缎:“太扎眼了。”

“今天是二姑娘的生辰,我穿得这般招摇,倒像是故意去抢她的风头似的,平白惹人口舌。祖母和夫人本就看我不顺眼,何必再给她们寻由头发难?”

文娘有些不甘心:“可姑娘你……”

“再说了,”崔宝珠打断她,走到窗边,看着外头已经彻底放晴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坐马车回去太闷了,颠颠簸簸的,我如今身子刚好利索,可不想再受那份罪。”

“文娘,你去给我找一套男子的长袍来。我要骑马。”

文娘转身去箱笼里翻找。

崔宝珠的母亲当年也曾女扮男装跟着王老爷子走南闯北,箱底确实压着几套当年备下的男式长袍,只是尺寸需要稍作修改。

好在崔宝珠如今身量与母亲当年相仿,文娘手巧,很快就寻摸出了一套月白色的暗纹绸缎长衫,又找了墨色丝线绣着竹叶暗纹的宽腰带束在腰间。

崔宝珠换上男装,对着镜子照了照。

月白色的衣衫衬得她肌肤更加莹白,因着这一个月养得好,身子骨虽仍显纤细,却不似从前那般单薄,反而透出几分勃勃的英气。

她将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绾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更显得眉目清朗,神采飞扬。

崔宝珠满意地点点头,这身打扮让她觉得轻松自在极了。

文娘却觉得太素净了些,总觉得委屈了自家姑娘。

她想了想,又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顶小巧精致的白玉冠,替崔宝珠戴在发髻上,玉冠温润的光泽压住了几分男装的英气,添了几分贵气。

“这样好多了,”文娘端详着,还是觉得不够,又翻出一对小巧的鸽血红宝石耳坠,“戴上这个,提提气色。”

那红宝石色泽浓郁纯正,水头极好,衬在雪白的耳垂边,红白相映,霎时便点亮了整张脸,于清雅中又添了一抹明艳动人。

崔宝珠看着镜中的自己,英气又不失娇美,确实比方才更顺眼了些,便笑着点了点头:“还是文娘你有眼光。”

收拾妥当已经过了午时,崔宝珠便带着文娘,在府里派来接她的仆从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从郊外回到城里,纵马轻驰也需小半日光景。

崔宝珠却并不着急,她享受着这种久违的自由和掌控感,身下的马儿也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好心情,步履轻快。

风拂过脸颊,带着夏末的暖意,吹动她束起的发丝和月白色的衣摆,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紧赶慢赶,终于堪堪赶在城门落下前入了城。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京城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

“大姑娘,二姑娘的生辰宴,今儿设在了外头,在醉仙居呢!时辰快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怕崔宝珠没听清重点,又刻意拔高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谄媚和炫耀,“说起来,还是小公爷想得周到,特意包下了整个醉仙居为二姑娘庆生呢,年年如此,这都第三年了!可见小公爷对咱们二姑娘,那真是……”

那小厮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角觑着崔宝珠,心里等着看她如往常般失态发作。

以往只要一提起小公爷对二姑娘如何如何好,这位大姑娘总归是要闹出些动静来的。

他一路憋着,特意等到此时再说,就是得了上头的示意,想再看一出好戏,也好回去禀报。

然而,出乎小厮意料的是,崔宝珠听完这一番话,脸上神情竟没有半分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依旧稳稳地坐在马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车水马龙。

哦,醉仙居。又是赵文靖。三年了啊……她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原来赵文靖为崔雪赋做这些,已经三年了。

真是长情。只是,这又与她何干呢?

她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小厮见她这般平静,反倒愣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看热闹的心思顿时落了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庄子上病了一场,把性子也转了?还是说……根本没听明白?


醉仙居楼高五层,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此刻更是灯火通明,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门前车水马龙,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喧闹的笑语和悠扬的丝竹之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崔宝珠骑着马,不紧不慢地靠近。

她身下的马儿步伐稳健,哒哒的马蹄声在喧嚣中并不起眼,但马上那人,却如同一道清冷的月光,骤然闯入了这片喧闹的繁华。

醉仙居二楼临窗的位置,正聚集着一群京中闻名的富家子弟。

他们倚栏闲谈举杯调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楼下街道。

“咦?快看楼下那骑马的……”有人眼尖,首先注意到了缓辔而来的崔宝珠。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众人皆是一愣。

“那是……崔家那位大姑娘?”有人认了出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没办法不认得,毕竟崔宝珠那张脸,在京中也算是独一份的明艳。

只是……今日这模样,却与往日大相径庭。

只见她一身月白长衫,青玉簪绾发,头戴白玉小冠,身姿挺拔地端坐于马上,神色淡然地望着前方。

晚风吹拂,衣袂飘飘,发丝微扬,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耳垂上一点鸽血红宝石,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微而诱人的光芒,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于清冷中点染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众人皆是看得有些呆了。

他们印象中的崔宝珠,美则美矣,却总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痴缠和执拗,有时甚至显得有些俗气和上不得台面,尤其是她在晋国公小公爷面前失态的时候。

可眼前这个人……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却似乎洗去了从前的尘埃,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肌肤莹白细腻,双颊饱满红润,透着健康的色泽。

眉目依旧明艳,眼神却清澈沉静,不见了往日的患得患失,反而多了几分从容与疏离。

一身简洁的男装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身和挺拔的身姿。

那份雌雄莫辨的清俊,于矜贵中透出的勃勃英气,竟比许多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公子哥儿还要夺目。

“啧……这……这还是崔宝珠吗?”有人忍不住低声喃喃,“怎么一月不见,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何止是脱胎换骨,”旁边一人接口,目光紧紧锁在崔宝珠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前只觉得她是个美人,如今看来……简直像是仙家的小公子。”

“确实,”另一人附和道,语气复杂,“这般模样,京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一时间,二楼临窗的位置竟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楼下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所吸引。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从二楼窗口传了下来:“宝珠姐姐!”

崔宝珠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二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影,正是安远伯府的庶女杨妙莲。

杨妙莲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梳着双丫髻,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欢喜,正用力地朝她挥着手。

见到是她,崔宝珠朝着楼上的杨妙莲绽开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风拂过,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脸。

原本清冷疏离的气质被这笑容一冲,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和娇憨,配合着她那身英气的男装,竟是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风情。

楼上原本还在议论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更是齐齐失语。

方才还觉得她是清冷出尘的仙家公子,此刻这一笑,却又明艳得如同盛放的牡丹,娇俏灵动,让人移不开眼。

“乖乖……她……她方才是在对我笑吗?”有人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心脏怦怦直跳。

“想什么美事呢,”旁边的人嗤笑一声,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人家那是对着我笑呢。”

“啧啧,以前怎么没发现,崔大姑娘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

一时间,赞叹声、惊艳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锁在楼下那道月白身影上。

杨妙莲的声音刚落,人影已经从二楼窗口消失。

不过片刻功夫,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裙角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着,正是杨妙莲。

她一口气跑到崔宝珠的马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急切和难以掩饰的关怀:“宝珠姐姐!你可算来了!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呢!”

她说着,目光上下打量着崔宝珠这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扮,眼中满是惊奇,却并无半分不妥之色,反而觉得眼前的宝珠姐姐比从前更好看了。

崔宝珠见她跑得小脸微红,气息微喘,心中一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全无寻常女儿家的扭捏。

她将马缰随手递给旁边早已看呆了、连忙上前牵马的醉仙居小厮。

“路上耽搁了些,总算没误了时辰。”

杨妙莲亲热地挽住崔宝珠的手臂,拉着她就往里走。

“小公爷真是大手笔,包下了整座醉仙居给雪赋姐姐庆生,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雪赋姐姐今日可真是风光无限呢!”

她语气里带着羡慕,却并无嫉妒,只是单纯地为今日的盛况而惊叹。

崔宝珠任由她拉着,随着杨妙莲一同迈入了醉仙居。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名贵香料、醇酒佳肴与仕女身上精致脂粉的暖香便扑面而来。

喧嚣的人声笑语和悠扬婉转的丝竹管弦之声也瞬间将她们包围。

入眼处,是极致的奢华与铺张。

醉仙居的大堂极为宽敞,地面铺着厚厚的、织有繁复花纹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柔软得几乎没有声息。

高高的梁柱上缠绕着五色彩绸,垂下长长的流苏,上面悬挂着无数盏晶莹剔透的琉璃宫灯,灯火璀璨,将整个大堂照耀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大堂的正中央铺着红毡的舞台,几个西域舞姬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引得周围围观的宾客不时发出调笑之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醉金迷、靡丽奢靡的气息。

崔宝珠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从那些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宾客脸上掠过,最终落在那几个舞姿妖娆的西域舞姬身上。

这里的一切,金碧辉煌,喧嚣热闹,与她在暖泉庄那一个月枕着潺潺溪流声、闻着清新稻香入眠的清净日子,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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