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教坊司内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仿佛昨夜的血腥与疯狂从未发生。云灼起得极早,她的心境却如同这未晞的雾气般沉重而迷蒙。昨夜谢无咎那染血的衣角、刺入大腿的匕首,以及最后那令她晕眩的炽热之吻,如鬼魅般盘踞在她的脑海,每一次回想都让她的心脏剧烈地收缩。
“小姐,您一夜都没阖眼吗?”小翠端着木盆走进来,裏着热气的铜镜映出云灼眼下的青黑,“您的眼又疼了吧?”
云灼轻抚左眼,那里虽被脂粉勉强遮住血丝,却依旧能感觉到傀线在皮肉下轻轻悸动。“无妨,”她转身看向妆台,昨夜换下的那身染血襦裙被随意丢在一旁,触目惊心,“把那件衣裳拿去烧了。”
小翠刚要动手,云灼却突然抓住她腕间:“且慢,先仔细查看衣角所绣的图腾。”
当小翠用银剪裁开衣缝,一枚暗红色的蟠螭纹绣片落在掌心时,云灼的呼吸猛地窒住。这蟠螭,与谢无咎发间金线所绣、银针尾端雕刻的纹样,竟如出一辙。三年前父亲灵堂之上,谢无咎指尖银针所挑的奠酒,是否也染着同样的蟠螭?云灼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根无形的丝线正牵引着她向某个深藏的秘密靠近。
“小姐,您的手在抖。”小翠担忧地看着她。
云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绣片上移开:“还记得昨夜谢无咎慌乱间遗落的那本乐谱吗?取来。”
当小翠从床底暗格中捧出那本边缘泛黄的乐谱夹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飘散开来。云灼手指轻颤地翻开夹层,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悄然滑落。
“《傀儡谣》?”云灼瞳孔骤缩,那绢纸上以朱砂所绘的歌词,在晨光中似有鲜血般幽幽流转:
丝线缠骨傀儡舞,金丝引魂牵机行。 血肉为弦心作鼓,万傀朝宗影无形。 谁言傀儡无情物?胭脂点泪映倾城。 但使主人金簪断,傀儡亦解自由生。
可就在最后一句的关键处,绢纸却被利器刻意划破,只余半句 “自由生” 的残影。
“这分明是阵法口诀!”云灼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她想起在冷宫枯井里被炼成皮影傀的宫人,想起谢无咎体内暴走的傀线,还有萧临渊眼中的半边阴阳瞳——所有线索如被线串起的珠串,突然指向那个可怖的真相。
“小姐,这乐谱背面还有字!”小翠突然惊呼。
云灼忙将绢纸翻转,只见背面以极淡的墨色书写着:“胭脂蛊王可断傀线,以血显形。” 墨迹在绢纸接缝处戛然而止,似是书写者被突然打断。
“小翠,取我的匕首来。”云灼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稳,她能感觉到左眼傀线在眼眶内剧烈扭动,似要挣脱束缚。
小翠虽不解,却还是从妆奁中取出那把云灼从未用过的黑檀木柄匕首。云灼握住匕首,锋刃划破无名指的瞬间,血珠滴落在绢纸背面。
随着鲜血的沁入,淡墨字迹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一行隐匿的微刻小字渐渐浮现:“灼儿,见此信时,娘亲已入血池。记住,傀线尽头,总有自由。”
云灼只觉天旋地转,那字迹的笔画,竟与她记忆中母亲刺绣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小姐,您怎么了?”小翠见云灼突然跪坐在地,赶忙扶住她。
云灼紧紧攥着那张绢纸,纸上的血迹正沿着微刻文字晕染开去,形成一道道细长的红线,如同母亲指尖的血,在彼岸勾勒出未竟的救赎。
“小姐,您在流血!”小翠惊慌失措地呼喊。
云灼却仿若未闻,她的耳畔回响起昨夜谢无咎的低语:“当年你爹在《傀儡谣》里藏了半句真话。” 原来,谢无咎所指的,竟是母亲临终前以血为墨留下的讯息。
“小翠,快,把这匕首和绢纸藏在妆奁夹层最深处,不许任何人触碰。”云灼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今日,教坊司将有一场大戏。”
教坊司的前厅,晨练的乐伎们正忙碌地调试着乐器,箜篌的清音与古筝的琮铮交织成一片。云灼身着一袭月白广袖襦裙,缓缓走向放置古琴的花梨木几案。今日她换了一身行头,墨色云纹的褙子下,朱砂色百迭裙如凝固的血浪。
“云姑娘,早。”负责司仪的刘掌事迎上来,他的眼神在触及云灼腕间的血色傀线纹时微微一滞,“今日太后临时下旨,要来教坊司听曲,您准备得如何了?”
云灼浅浅一笑:“今日,我将弹奏《广陵散》。”
刘掌事面色微变:“可这曲子向来由男性乐师操琴,您……”
“放心,”云灼抬手轻抚琴弦,檀木徽位在晨光中泛起温润光泽,“这琴,我已足足练了十年。”
就在云灼指尖触弦的刹那,教坊司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小翠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小姐,不好了!谢大人…… 谢大人闯进来了!”
云灼的左手在琴弦上微顿,她能感觉到左眼傀线在剧烈灼烧。谢无咎,他为何此时出现?是否发现了她昨夜的行踪?
正思索间,谢无咎已大步走进前厅。他身着那袭绯红官袍,金丝缠发在晨光中闪耀着妖异的光泽,可他的脸色却格外阴沉,额角还留着一道新结痂的血痕。
“云灼,”他的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取出的匕首,“你昨夜,动了我的东西。”
云灼不慌不忙地起身,裣衽一礼:“谢大人,不知您在说什么。”
谢无咎的目光似能洞穿人心,他缓缓走向云灼,脚步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云灼能感觉到他眼神落在自己左眼上的温度,那里藏着她竭力掩盖的秘密。
“别装了。”谢无咎突然抬手,捏住云灼的下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夜翻找过我的书房?那半张乐谱,本就是留给你的。”
云灼只觉下巴被捏得生疼,她强忍着怒火,左眼傀线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微蓝的光。就在这时,厅外传来珠帘轻响,一名身着明黄便服的宦官朗声道:“陛下驾到!”
谢无咎眼神一凛,迅速松开云灼。云灼趁机退回古琴旁,心中暗自盘算:这突兀的到访,或许正是她揭开《傀儡谣》真相的时机。
太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进厅堂,她的凤钗上垂着的流苏在晨光中轻轻摇曳,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云灼注意到,她右手中指戴着一枚暗红色的扳指,扳指上蟠螭纹与谢无咎官袍下摆的绣纹如出一辙。
“云姑娘,”太后微微颔首,“寡人久闻你的琴艺,今日倒要一饱耳福。”
云灼盈盈拜下:“能为太后弹奏,是云灼的荣幸。”
当她的指尖再次抚上琴弦,古琴发出的第一个音符,竟如裂帛般清脆而尖锐。厅中众人皆是一愣,唯有云灼面不改色。这,正是《广陵散》中被刻意改造的音阶——每个音符都暗合《傀儡谣》的阵法口诀。
随着琴音渐起,云灼的左眼傀线开始有节奏地跳动,她能察觉到四周空气中的傀线残影正向她聚拢。谢无咎突然站起身,他眼中闪过惊惶,可瞬间又被冷冽压制。
“这琴音,”太后突然开口,“怎与昨日那盲女所奏的《十面埋伏》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灼心中一凛,她知道太后已察觉到琴音中的异常。她猛地加重指力,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爆响,紧接着,整个厅堂的烛火无风自灭。
黑暗中,云灼听见谢无咎的低咒,还有乐伎们的惊呼。她迅速从袖中取出那张染血的《傀儡谣》绢纸,将其抛向大厅中央。
“众人请看!”云灼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幽灵般游荡,“这《傀儡谣》的残谱,或许能解教坊司近日的傀儡之谜!”
烛火重燃的瞬间,众人齐齐倒抽冷气。绢纸在半空中展开,那用鲜血写就的歌词,在火光中明明灭灭,而最后一句被划破的 “自由生”,恰似一道未竟的诅咒。
“云灼,你……”谢无咎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挥手,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绢纸震得粉碎。
可一切都已迟了。云灼注意到,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她右手中指的蟠螭纹扳指,在火光中竟隐隐泛起金属的光泽。
“这《傀儡谣》,”云灼故作惊恐地后退两步,“莫非与近日教坊司接连出现的傀儡命案有关?”
厅堂内瞬间炸开了锅。乐伎们纷纷后退,将惊恐的目光投向谢无咎,而那些平日里与教坊司有往来的官员,也开始交头接耳。
“放肆!”太后猛然拍案而起,凤钗上的流苏剧烈晃动,“云灼,你一介女流,竟敢在宫中散布谣言!来人,将她拿下!”
可就在内侍们涌向云灼的刹那,谢无咎突然横亘在她身前。他的官袍下摆扫过云灼的手腕,留下一道灼热的触感:“太后,这丫头不过是想引起注意。不如,让她把曲子弹完?”
太后眼神微眯,最终冷哼一声,拂袖坐下。
云灼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对古琴。她的指尖在断弦处轻抚,鲜血瞬间染红了琴身。而下一瞬,她竟直接以血代弦,继续弹奏起《广陵散》。琴音如泣如诉,在厅堂内回荡,而每个音符都似化作无形的利刃,直直刺向谢无咎。
谢无咎突然捂住太阳穴,金丝缠发无风自动,他额角的血管如青蛇般突起:“你做了什么?!”
云灼的左眼傀线已完全暴走,在眼眶内疯狂扭动。她能清晰地看见谢无咎体内的傀线正与她的琴音产生共鸣,而他脚下的青石板,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符文——正是《傀儡谣》中提及的 “万傀朝宗” 阵法。
“云灼,住手!”谢无咎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他的身体如遭雷击般向后飞退,重重撞在屏风之上。
云灼不顾一切地继续弹奏,她的指尖已被琴弦割得血肉模糊,可她毫不在意。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落下,整个厅堂陷入死寂。
谢无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他的绯红官袍此刻已满是尘土与血污:“你…… 你竟真的解开了阵法的部分奥秘。”
云灼喘着粗气,左眼的傀线渐渐平复:“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导自演的戏。《傀儡谣》的残谱、噬心钉、胭脂蛊…… 你用这些把教坊司变成了你的傀儡剧场,却没料到,真正的观众,始终是太后。”
她猛然转身,直视太后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惶:“这阵法的真正阵眼,就在后殿的血池,而您,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
太后突然暴怒,她猛地起身,凤冠上的珠玉撞击作响:“来人,将这妖女拖下去斩了!”
可就在内侍们涌上来的瞬间,云灼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处被谢无咎种下的胭脂纹:“慢!诸位可看清楚了,这纹路,与近日在教坊司外被发现的傀儡尸体伤口,是不是如出一辙?”
众人齐齐倒抽冷气,那些原本涌向云灼的内侍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谢无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疯狂:“好啊,云灼,你倒是聪明得紧。可惜,你忘了,这傀儡纹,也能证明你与这些命案脱不了干系。”
云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可谢大人,您忘了告诉我,这《傀儡谣》最后一句残缺的口诀,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谢无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的眼神在云灼与太后之间徘徊,最终定格在云灼左眼微弱跳动的傀线上。
“这口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危险,“能断傀线,亦能引万傀。而你云灼,恰好是这阵法的关键。”
话音刚落,后殿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云灼只觉地面微微震动,紧接着,一道道暗红色的傀线从厅堂四角破土而出,直直缠向在场众人的脖颈。
“云灼,”谢无咎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而蛊惑,“不如,我们联手如何?用这阵法,让所有人,都成为我们的傀儡。”
云灼只觉五雷轰顶,她死死盯着谢无咎,这个她曾以为是仇敌的男人,此刻竟向她伸出 “合作” 的橄榄枝。可她能感觉到,那些傀线所指的方向,正是她拼死守护的秘密——她与生俱来的阴阳瞳,以及那块被谢无咎种在她体内的胭脂蛊。
“谢无咎,你疯了!”小翠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挡在云灼面前,“你这傀儡术,根本是要把我们都拖进地狱!”
谢无咎却不为所动,他缓缓走向云灼,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小翠姑娘,你可知,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修罗场?而云灼,恰好是能让我摆脱这噬心钉诅咒的钥匙。”
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云灼左眼的傀线:“这阴阳瞳,本就是傀儡术的源头。而你体内的蛊王,恰好能引动这阵法的最后一环。”
云灼只觉左眼一热,傀线竟在谢无咎的触碰下微微颤动,仿佛久旱逢甘霖。她突然意识到,谢无咎所言非虚。这《傀儡谣》、噬心钉、胭脂蛊,甚至她与生俱来的阴阳瞳,本就是一套环环相扣的禁咒。
“够了!”太后突然拍案而起,她的凤冠歪斜,露出半边花白的发髻,“谢无咎,你这逆臣,竟敢在宫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云灼,你休要被他蛊惑!”
谢无咎突然单膝跪地,以额触地:“太后,臣不敢。臣只是想借助云灼姑娘的阴阳瞳,解开先帝遗留的傀儡术谜题,为朝廷根除后患。”
云灼只觉天旋地转,她终于明白过来。太后、谢无咎、父母亲的死,还有她自身的诅咒,这一切,原来从一开始,就被编织进了同一张以血为引的蛛网。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笛音清越,似能穿透人心,让那些暴走的傀线渐渐平息。
“老臣参见太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云灼认得,那是太常卿柳玄贞,“臣在宫墙外听见异响,特来探查。”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迅速恢复镇定:“柳卿,你来得正好。云灼这丫头,竟在教坊司散布谣言,妄图扰乱朝纲。”
柳玄贞缓步走进殿内,他的目光在云灼、谢无咎与太后之间逡巡,最终落在云灼手中的断弦古琴上:“云姑娘,这琴音,可有关《傀儡谣》?”
云灼心中一凛,她认得柳玄贞。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臣,曾是先帝时期的御用乐师,更精通傀儡术的奥秘。她缓缓起身,裣衽一礼:“柳大人,这琴音,正是按照《傀儡谣》的残谱所奏。”
柳玄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暗红色的玉佩:“云姑娘可认得此物?”
云灼只觉呼吸一窒。那玉佩上,赫然刻着与谢无咎、太后相同的蟠螭纹,而背面的微刻小字,正是她昨夜在乐谱背面所见的 “胭脂蛊王可断傀线”。不同的是,这玉佩上的字迹,竟也是以血为墨书写而成。
“这…… 这是我父母亲的遗物!”云灼的声音开始发颤,她突然意识到,柳玄贞的出现,或许正是揭开一切真相的关键。
柳玄贞轻叹一声:“云姑娘有所不知。这《傀儡谣》、蟠螭纹、胭脂蛊,甚至谢大人的噬心钉,背后的故事,远比你我想象的更加复杂。二十年前,先帝曾命老臣调查西域傀儡师入侵一事,却不想,这一查,竟牵扯出了皇家血脉的秘密。”
太后突然暴怒,她猛地拍案而起:“柳玄贞,你这老贼,竟敢在宫中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拿下!”
可就在内侍们涌向柳玄贞的刹那,谢无咎突然横亘在他身前。他的金丝缠发无风自动,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决绝:“太后,今日,是非要将这层窗纸捅破不可!”
云灼只觉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膛。她知道,这场围绕着《傀儡谣》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而她,也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隐藏身份,任由谢无咎与太后操控这傀儡大局,还是彻底撕破伪装,用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阴阳瞳与胭脂蛊,去追寻那被鲜血掩盖的真相。